待到公主入府,实际在长亭里奏起《高山》(注二),萧年才发现自己收的这个女学生不凡,那麽小的一双手,却能摸透每一根弦,「是老朽局限了」萧年捋着白须,对身旁的鹿原说道,却发现自己的忘年小友虽然面色不改地望着亭内少女,但一双先前只装下过音律的黑眸,此时被染上了几许未曾见过的陌生颜色。
「才过亚岁,春日尚远啊」萧年话音带笑,却提醒了鹿原,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却没躲过老师的眼,他敛下眸色,显得有些许局促。
萧年倒不在意,少年男女,萌点春心再正常不过,他对鹿原使了使眼色道:「平野,若有朝一日,你心意定了,为师可以给你做说客」
鹿原慌神的抬眼看着萧年,半晌才挤出了一句:「老师不要拿学生打趣」,萧年乐呵呵的没接话,在他看来,鹿原少年老成,平时难得有这样羞赧的模样,他看着反而高兴。
「老朽还在想,会是什麽人能留你在人间呢」他兀自说着,眼神看向亭里的少女,又对鹿原道:「公主求的是知己,平野,你且奏一首《流水》,就当作给公主一个师出同门的见面礼吧」
萧年这番话後半说得大声,刚奏罢《高山》的公主似乎已经听见,那双纤纤小手收了下来,神色期待的看了过来,鹿原哪还能推拒,只能起身上前,进到亭内。
走近了,便能看清公主的模样,和那日宫宴内苑遇见时一样,那张脸让自己止不住狂乱的心跳,鹿原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但还是强自镇定地在公主起身让座时称了谢。
之後的一首《流水》他奏得心不在焉,公主没有离开长亭,就这麽立在他身侧,这让他哪能专注於琴乐,心猿意马之下错弹了几个音,更是让他臊的耳热,一曲奏了,抬眼便看见对坐亭外的萧年笑得一脸深意,更是羞愧难堪。
身为一个没良心的老小儿,萧年平时和鹿原研乐没少被这个後生吐槽,这下逮到了机会哪肯放过他,他喜孜孜地走进亭子里来,当着公主的面指手画脚,数弄的鹿原恨不得挖个坑去躲开,半点脸面也没给鹿原留。
这堂课上下来,鹿原是苦了半堂课的脸,但得见公主,他心里又是喜的,自己给公主摘纸鸢时提过是萧年的学生,没曾想她也来拜师,天下有这麽巧的事?还是自己能斗胆多想些,公主会不会是寻着自己来的呢?
才想着,鹿原便被萧年遣着送公主出府,方才门卫来报,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候在外头,鹿原忙起身给公主引路,出了长亭,萧年的身影看不见时,公主伸手拉了他的袖摆。
鹿原停下脚步,关切地问:「殿下怎麽了?」,公主见他面色冷肃但眼神里却藏不住关切之情,不由得想笑,但片刻便正起色来道:「没事,就想你走慢点,你腿那麽长,我跟的辛苦,以後你送我,都不许走这麽快」
鹿原听她说以後,这才晓得公主并不是学一天琴玩玩,自己还能继续这般地在老师府里和她相见,一直强自克制的面色顿时松泛了起来,露出一丝笑神,公主看着他神色变换,不自觉地也有些入神,两人就这麽伫着,直到门卫折回来查看,才各自心虚的别过了脸。
从此,每旬一次的琴课不再只是鹿原生活里的调剂,更成了他熬过每日枯燥武训的盼头,鹿原不知道他的期盼,实有一名为心动,却知晓,自此日过後,他的心不再舟过无痕,公主的身影已然烙印其上,再也无法抹弃。
注一 ?? 十天为一旬,三旬为一月。
注二 ?? 相传为伯牙所作,在唐代分成〈高山〉及〈流水〉两曲,《列子》及《吕氏春秋》均有记载,伯牙遇子期,伯牙弹奏〈高山流水〉,子期能从琴音中感悟主题,二人於是结为知音。
《百珠感谢》番外.初遇
《百珠感谢》番外.初遇
亚岁(注一)之日,百官朝贺,今上设了筵席祭天宴众臣,作为安阳王的世子,今年行过冠礼(注二)的鹿原第一次随着父亲安阳王鹿晋入宫,来年正旦後,他便要入父亲安阳王掌管的骁虎营,为了接来承袭安阳王之位以及其手中军权做准备。
鹿氏作为靖氏皇朝开国时从龙(注三)功臣之後,是朝中为数不多还持续有後人承袭的异姓郡王(注四),因此鹿氏一族尚武,男子龆龀(注五)之年便有家族内的武官教授习武,束发(注六)後便从军入伍者大有人在。
不过,鹿原对未来要承袭安阳王爵位,并统领一方军伍毫无兴趣,即便服从鹿晋的安排,但鹿原心志还是为诗词歌乐倾倒,更别提要在官场里与那些各怀鬼胎的老狐狸们虚与委蛇,这一切都让鹿原感到窒息。
一想到现在的囚住他的天子宴便是未来险路的缩影,鹿原再动不了筷,只能藉口积食不适,向今上讨了个皇恩,在鹿晋冰冷的怒视中,义无反顾地溜出了宴客的永琼宫。
永琼宫外就是御花园,和安阳王府中小面积的园林造景相比,此处无疑是醉人心神的蓬莱仙境,无数鹿原未曾见过的奇花异草错落有致的妆点着这片广袤的园地,鹿原除了诗赋歌乐外也好丹青,看着这片美丽园林,他想要是能把这里的绮丽花卉全记下来,定能在年末给老师作寿时献上一幅别致的百花图,这个想法让他看得更是入神,不知不觉偏离了园内的步道,往内苑的方向走去。
待鹿原回过神来,他早已从永琼宫走到了皇帝后妃子嗣居住的内苑里,只是初次入宫的他并不知内外苑的分别,宫人们又因为天子宴而忙碌,竟无人注意到他的闯入,鹿原不太识路,便也没发现有异,就这麽走着,直到走过了一道月亮门,注意到自己眼前的园林陡然成了一片蜡梅林,林底还有未到花期的冬花错落,只有两种植栽妆点,如此的造景手法更像是为了迎合此间主人喜好一般,与稍早经过的园林有天壤之别,鹿原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走出了御花园。
还没来得及让他去想自己是否该沿着原路回去,不远处便听见一些喧闹,他往蜡梅林里看去,发现林中有棵高耸老松,几个还梳着双鬟(注七)的少女聚在树脚。
从衣装上,鹿原看出其中一位身分不凡,毕竟满绣的衣料是不可能用在宫女身上,自己怕不是遇上了今上的掌上明珠,来年便要行笄礼(注八)的安国公主。
今上对这唯一的公主是万般宠爱,平日娇养在深宫里,除了国祚大事外,公主鲜少露脸,故鹿原也曾在各家公子的宴席里听过对其长相的议论,一派说公主定是承了皇后美貌,今上怕求娶者众公主早嫁而藏之高阁,另一派则说或许是相貌平平甚至丑陋,今上羞与人知而使其避在宫闱之中,鹿原当时听着觉得荒谬,现下真有缘得见,便也起了好奇之心。
他缓步走了近去,这才发现少女们正为了卡在松树梢上的纸鸢发愁,那纸鸢作的精细,还缀着银箔,显然是公主宝贝之物,但与公主同行的宫女也都是还在长身子的少女,纸鸢卡在二人高之处,她们肯定是构不着的,要爬树也不算容易,鹿原看一个胆大的宫女尝试着要爬,却很快就跌了下来,公主似乎很是心疼自己的仆从,迎上前去查看,鹿原便是在此时看清了少女的真容。
清丽的小脸上,柳眉弯弯,杏眼灵俏,鼻头秀致,红唇小而丰润,即便因为愁绪而蹙了眉,也没有星点丑形,鹿原看着,竟有些心悸,忍不住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对於此刻是缘何悸动,他没有头绪,只是下一瞬就不自主的迈步朝着少女们走去,在她们惊讶的视线里攀上树头,将那精致的纸鸢摘了下来。
下到地上时,公主已经走近了来,好奇的看着鹿原,眼神中的审视让鹿原有些紧张,忐忑地把纸鸢奉上,便听见公主柔软的话音问他:「你是谁?之前都没见过」,鹿原听她问话语气无所畏惧,更确信了身分,忙行了个礼道:「在下姓鹿名原,是安阳王鹿晋之子」,公主听了微微颔首,又问:「你已着冠,字为何?」
突然被问及字,鹿原一愣,公主竟愿意称他以字,自己不过是替她摘了纸鸢,怕不是有些太过平易近人了?
鹿原有些迟疑的抬眼看向公主,公主只是看着他,对他眨了眨眼,见他不答,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还没取字吗?」,鹿原忙摇头道:「取了,我的字是平野,『平原广野』的平野,我的老师萧太傅给我取的,要我警惕心胸需宽,莫要狭视」,公主听了一笑:「好字,不愧是太傅,那麽,平野,谢谢你替我摘纸鸢,我回头请父皇好好赏你」,说罢,她优雅的对鹿原轻轻颔首,便领着一众宫女欢欣的离去,只剩下还按不住狂乱心跳的鹿原,目送着那娇俏的身影,消失在蜡梅林里。
注一 ?? 冬至。
注二 ?? 古代男子的成年仪式。古代男子未成年前仅束发而不着冠,至二十岁时才由长辈为其梳发着冠以示成年。
注三 ?? 语本《易经.乾卦.九五》:「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比喻随从帝王创业。
注四 ?? 古代帝王册封皇室成员、异姓功臣或外藩国王的一种爵位。郡王的地位仅次於亲王,为封爵的第二等。
注五 ?? 儿童乳齿脱落,更换新齿的年纪。即童年。
注六 ?? 古代男性十五岁束发,以示其成童。
注七 ?? 古代少女的发型,亦可借指少女。
注八 ?? 古代女子年满十五岁,行束发插簪的仪式称为「笄礼」。从此以後视为成年,可以婚嫁。
《二百珠感谢》番外.初夜
《二百珠感谢》番外.初夜
新帝上位,因是发动宫变窜取而得的皇位,虽然有萧年、郑维等文官武将支持,靖寰执政初期,朝野动荡,年少帝皇和他那同样稚嫩的从龙功臣,没有太多沉淀心神的时间,几个日月升落之间,他们便要决定无数人的生生死死。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杀鸡儆猴,鹿原在无数次挥刀的过程中逐渐的不会在眼前人断气後颤抖,他替靖寰肃清了不臣之臣,也杀了企图趁乱起义的地方豪强,几度月满又缺,他换了几把刀,已然数不清,只记得大事底定之时,已过寒露(注一)。
回京入宫,在换过半数人选的朝堂上,鹿原获得了新的封号,靖寰指了一处新的府邸给他,也如他所愿,把他心念的人,赐给了他。
叩首称谢後,他在众朝臣惊异的眼神中自顾自地走出议事大殿,不告而退,大逆不道,他能想像那些人心里给自己安的骂名,鹿原看着大殿外无云的湛蓝晴空,自嘲地笑了,弑父灭君都做得的人,又怎会在意这些因畏惧而说不出口的闲言碎语。
出了宫,鹿原回到安阳王府,安阳王一屋子的家奴姬妾早跑光了,只剩下老管事章泽一个人还守着王府的门。
鹿原将获肃王封号的风声早在京城传开,章泽见他一人单骑伫在空荡的王府前院,便主动上前,在马前伏首拜下:「王爷,还请留着小人吧」,鹿原不解的低头看他,半晌才问:「为何不走?」,章泽抬首,看着自己从小看大的世子,用如此陌生的神色与自己对话,心里不禁涌出一阵哀戚。
宫变来得仓促,安阳王府的混乱也是,世子弑父参与叛变,偌大王府突然失了实质的主人,树倒猢狲散,很快便只剩下个空壳子,还有他这个陪已故王妃嫁来的老头子。
「小姐临终时交代过小人,要好生照看世子」章泽再度开口时已有些哽咽,他只是个守门的老奴,看不透政事时局,只能看见这吃人的世道,把好好一个温柔纯善的孩子,啃食成不带情绪的骷髅,那具裹着薄薄人皮的骷髅在马上犹豫着,章泽索性起身小步向前,顾自地伸手牵住鹿原坐骑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