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镕把他的课本放在一堆账本旁边,辛实不经意一瞥,看见他桌上的邀请函,不大高兴地说:“我才回来,你又要出门喝大酒去啦?”
最近几天辜镕回来得有些晚,常常身上都沾着酒气。做生意的哪能没有应酬,可辜镕的腿才刚好,辛实的心里担心得要命,听说那些席上都是些大人物,高官,大财主,辜镕是里头最年轻的,很多酒没法挡,只能喝,他那身体咋经得起这么折腾。
辜镕顺着他的视线一瞥,马上伸手把那几封不打算拆开看的请帖往桌下的废纸篓一拂,否认:“谁说的,今天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
辛实不大信,问:“那刚才那个人咋回事,不是来喊你去应酬的?”
辜镕摇了头,捏了下他的手心,笑着说:“来借钱的。”
辛实好奇了,问:“借了多少?”
“小财迷。”辜镕被他逗乐了,扭头拉开桌下的一个抽屉,里头满满当当的是欠条,意思是借了这么多。
辛实愕然了,一只手撑在辜镕大腿上,半个身子探过去看,囫囵扫了几眼欠条上的金额,愕然仰头看向辜镕:“这么多,都是一个人借的么?能还得上?”
辛实几乎是半趴在他腿上,辜镕垂眼望着他,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微笑道:“是很多人借的。”
准确来说,是很多组织借的,大多是华人的医疗、教学、武装组织。这些组织和辜家目前从政的长辈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这些钱说是借,实则是给,这是一项心甘情愿的资助。
辜镕道:“借出去我就没指望有人还。”
辛实的脸色有些白。
辜镕把他拉起来,半搂在怀里,很近地盯着他,说:“怎么,吓着了,怕我破产么?放心,你男人挣的钱比花出去的可多得多。”
辛实摇了摇头,他不是心疼钱,他是担心辜镕花这钱的目的。
他真怕辜镕是在暗中进行招兵买马,虽然他并不大清楚辜镕一个商人招了兵买了马又有什么大用途,可戏里的枭雄都是这么干的,豪掷千金收拢人心以后就会有大动作,现在外头全是人在闹罢工,万一辜镕又想回去当官呢。
他抬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辜镕短褂上的盘扣,徐徐地道:“你既然愿意花,就说明该花。”说这话时,辛实心里闷得有些发酸,辜镕要真有雄心壮志,他还能拦着不成?
辜镕看出他的口不对心了,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低下头,含住了辛实水红的柔软嘴唇,辛实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是静静地让他亲,顿了顿,张开唇舌很快回应了他。
很深地亲吻片刻,辜镕在他耳边说:“傻小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这些钱是借出去做好事,辜家已经做了很多年,没道理到了我这里就不去做。”
他说得很真,辛实有点信,又不敢全信,舔了舔嘴唇,期盼地问:“真的?你真没想去做大官?”做大官在他心里现在等同于去送死了。
辜镕歪头,含笑看他:“你要是很想做官太太,我也不是不能去拼个官帽子戴一戴。”
“什么官太太,你咋不说你还是个木匠太太?”辛实这下是真笑了,从他怀里挣开,把自己的习题本拿到身前,坐端正了翻开本子准备开始写字。
他才写了一行,辜镕从身后贴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大手随意翻阅他另外几本课本。
书页从指尖哗啦啦翻过去,辜镕眼皮一跳,轻声问辛实:“怎么全是英文功课?”
辛实头也没抬,一笔一画写字母,说:“以后都没有中文功课了。老师讲,下个月还要开始学习马来文。”
辜镕心里一沉,继大批华工失业后,华人似乎正在慢慢丧失学习自己文化的权力。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说明华人的生存处境愈发地艰难了。加上最近马来亚各地越来越多的罢工和示威,似乎一场动荡正在酝酿之中。
故作轻松地,辜镕说:“没关系,你的英文已经足以应付这些功课了,是不是?”
辛实认真地埋头写字:“哪有那么轻松,我得用中文写一遍,再译成英文,这样才通顺。”
他的态度太严肃,辜镕觉得他花这样的心思只为做一份普通的作业十分可爱,不由得会心一笑,很有兴致地凑过去和他脑袋挨脑袋一起看习题本:“我替你润笔。”
辛实扭头瞧他一眼,其实很心动,很想让辜镕像从前那样手把手教一教自己,可看他有些疲惫的神情,又有点不忍心,就小声说:“你都忙一天了,去竹榻上躺躺吧,吃饭了我叫你。”
辜镕知道他心疼自己,心里很舒坦,但是在言语上,他却故意地曲解了这份好意,屈指刮了一下辛实的鼻尖,笑着说:“别想躲避监督,好好写字,你的火候还没到让我觉着教得费劲的时候呢。”
也是,辜镕教他就跟玩似的。看辜镕挺轻松的模样,辛实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大热天的,挨在一起其实怪难受的,可他心里觉得高兴,也就不认为多么热。他重拿起笔,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这只握笔的手默默塞到辜镕手里,意思是要他带着自己写。
这简直是撒娇,辜镕微笑了一下,很顺从地带着他写起了字。
第65章
辛实穿了双黄色的雨靴,撑一把黑色的雨伞,快步由中心庭院沿着鹅卵石小径走进教室廊下。
风骤雨急,他在廊下收伞,水珠抖落,将棕色的蜡木地板浸出深色的印子,两个穿了制服的男同学并肩从他身后走过,在窃窃私语。
“上个月,有两个欧洲襄理被华人的武装分子袭击了……”
“略有耳闻。”
“那两个襄理全死了。”
另一个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小道消息说,英军认为这是一种威胁,决定采取军事镇压,要把这群武装分子全部捕杀。市政已经在秘密建立封锁区,建好以后就要把所有华人都集结到一起生活,阻止那些武装分子与当地的华人互通有无。”
“所以我要去伦敦了。我姑妈说,英国人为了拉拢马来土邦的精英贵族,已经完全默认‘马来人优先’的游戏规则。很多华人连公民身份都难以获得,游行得到的是漠视,摆摊都要被驱赶,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这里已经不适合我念书了。”
辛实站在花坛边低着头慢慢整理雨伞,暗地里则竖起耳朵聆听别人的悄悄话,等到最后一折伞边叠好,那两个同学也走远了。
或许是贵族私立公学的缘故,这所学校的同学常常谈论政治,甚至有些参与政治比如偷偷逃课跑到街上和失业华工一起游行。
辛实其实都云里雾里,基本听不懂他们的谈天,如果把马来亚比作一个大乡,他们谈论的就是隔壁村子两户人家打架的事情,可他是个连自己邻居家中有几口人都不知道的人,别提更遥远地方的事情了。
尽管听不懂,可他还挺愿意听别人谈这些事的,倒不是在政治上有什么雄心,而是因为辜镕很关心他在学校的生活,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谈天,餐厅的饭菜合不合胃口,今天课堂上讲了些什么知识,那个口音很重的印度老师最近讲话有没有清楚一点,实在不行就把此人换了。
往常他很乐意告知辜镕自己的学习生活,因为他在课堂上的成绩非常优秀,但由于最近的课本全部被更换成了马来文和英文,他的学习进行得可谓是非常不顺利。
他有点要面子,不想叫辜镕知道他的学习变差,额外,也有点不想辜镕每天忙着挣钱还得为了他念书的事情操心,因此在学校时尽力就想要多打听一些课外话题,如此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有别的事情可以告诉辜镕,不至于总被盯着念书问。
“我也是中国人,到时候那些村子建好了,我也要被关起来么?里面会给饭吃么?”下午没有课,吃完午饭,辛实蹲在水井边洗箬叶,紫红色的夕阳落在井水面,水波荡漾,像匹游动的丝绸。
明天就是端午,雪市不流行过端午,但辛实从前在福州每年都过,今年也得过。
辛实着重强调:“进去了能不能每天出来一次,我不能不上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