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两个人都没当一回事,互相道了别,林祺贞把搁在一边的军帽戴起来,飒沓流星地往门外走去,动静跟来时一样声势浩大。辜镕没去送客,只示意了辛实替自己去送一程。

辛实并不清楚大户人家送客的规矩,不知道该给人送到哪里合适,就跟在几个军官后头一路跟到了汽车旁边。

车,这就是汽车,不用马拉不用人推,自己就知道动,他第一次这么近端详这座庞然大物,好奇的要命,不自觉地盯着看。

周绽打开门,林祺贞低头正要进车里,余光瞥见辛实正痴痴望着他的车轮,想到辜镕今日对这个小子的回护之意,实在不知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一挑眉毛,朝他喊:“是叫辛实吧,巴巴地跟我跟到这里,想跟我去司令府?”

偷看叫人发现了,辛实一个激灵,抬起头,忙退后两步,觉得不够,直退上台阶,喉结紧张地滑动一下,挤出一个笑缓慢地说:“林司令,慢走。”

林祺贞叫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坐进车里,却不准周绽关门,修长的一只手搭在车窗沿,新月似的笑眼斜睨着辛实,说:“你爱笑,叫人瞧了高兴,我喜欢你,来伺候我吧。他的脾气不好,一定骂过你许多回,跟着我,我给你发厚厚的薪水。”

周绽脸色一沉,却动也没动,隔着一道车门,依旧沉默地站在林祺贞身侧。

辛实乍听林祺贞这句招揽,心里有些惊慌,可是仔细一想,自己既不识字又不会打仗,司令怎么会要他。一旦想通这个道理,他很快镇定下来,认为林祺贞大概是看他胆小,所以拿他逗乐罢了,不能当真。

心里头,他不高兴,想道,林祺贞跟辜镕不愧是朋友,都这么爱取笑人。他们爱捉弄人,可他却不是个善于开玩笑的人,每次都要很仔细才能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应对得实在辛苦,越发觉得这份工钱十分难挣。

但表面上,他不敢表露不满,恭恭敬敬地又朝林祺贞拱手作揖,道:“辜先生没讲不要我,我不敢走,谢司令关照,司令慢走。”

胆子不大,倒是忠心。林祺贞哼了一声,眼神一扫周绽。周绽领会,把车门一关,从另一头绕上来。

辛实目送他们离开,长长吁了口气,转身进去宅子里。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吃过晚饭又到夜里。学木匠时,辛实的师父说过许多次辛实是大智若愚,又智又愚的,辛实不大懂,就问师父这是夸还是骂呢。

师父就气笑了,告诉他当然是夸,说他虽然迟钝一些,但几乎所有技巧一点就通,错误犯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告诉他只要他保持住这份机警,永远不会没饭吃。

辛实很听话,谨记师父的教训。具体体现在,今夜再次服侍辜镕洗澡时,他没出一点乱子,把辜镕料理得井井有条,没挨一句骂。

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好日子,辜镕被伺候得有些舒服。躺上床时,瞥见辛实来来回回在灯下替他收拾白日穿过的衣裳,心里有种难得的踏实。

电灯暖黄,融融的光晕罩在辛实那张认真的巴掌脸和年轻男子纤瘦高挑的身影上,有种影影绰绰的朦胧美感。

默默注视了辛实一阵,辜镕平静地挪开目光,不禁在心里认同了詹伯的话,他身边确实得有个人,辛实就是这个人,当初若是真把他放跑了……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不愿去思索这个可能性,想深了心里头免不了难受。

夜里,辜镕没有再抽筋,可辛实还是默默地来到了辜镕的床前。辜镕的腿不能动,他想着揉一揉总会有好处。他是慢慢蹭到床边的,特意等了等,辜镕默许地往旁边挪了挪,他才敢上去。

没抽筋,辜镕的腿没有昨夜那么紧绷,心情似乎也不错,靠在床头,还拿了本书,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看。

辛实埋头给他揉了半个钟头,风扇一直在徐徐地送风,可两个人身上还是发了阵薄汗。辛实是累的,辜镕是疼的。

也不能说全是疼,大部分时候是酸,是爽,辛实用力稍微大一点也会疼,但他这个人很要面子,疼了也不喊停,就闷哼着从书后头探双眼睛出来,轻轻地瞪一眼辛实。

辛实看见了,就放轻动作,一晚上下来,摸清楚了多大的劲能让辜镕最舒坦,越靠近膝盖越疼,小腿肚费多大劲都没事。

按摩完毕,辛实打了一盆温热的水来给辜镕擦身。天热,他打从来了马来亚就没用过热水,实话说,真恨不得拿冰水洗澡了,但辜镕身上有病,他不敢叫他着凉。

伺候辜镕洗漱很省事,因为他不喜欢叫人碰他,辛实就只需要负责拧干毛巾递给辜镕。大概是也累了,辜镕一只手掀起衣摆,另一只手拿着细棉毛巾三下两下把肌肉紧实的胸腹后背擦了擦,就翻身枕到枕头上打算睡觉了。

收拾完辜镕,辛实打算出门去收拾一下自己,刚拉开门,辜镕在里头喊他,说大晚上的来来去去吵闹得很,叫他用屋里的浴室洗洗。

辛实马上缩回了脚。

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也有点受宠若惊。因为詹伯之前特地嘱咐过他,说人不分贵贱,但主仆上下有别,告诫他绝对不可以图方便就随便使用辜镕屋里的东西。他很珍惜这份活计,因此一直都很注意,走路都不敢甩手,怕不小心碰坏了屋里的物件,哪个都比他身价高,万一弄坏了,他就是往头发上插根稻草价签往路边一跪,将自己称斤卖了也赔不起。

说老实话,他不大想用辜镕的浴室,可也怕自己进进出出惹辜镕厌烦,于是还是提心吊胆地用了,用完以后拿干净的墩布把里里外外擦得非常干净,生怕留下一点水印子叫辜镕挑出刺来。

熄了灯,两人隔着扇单薄的白墙,各自睡了个好觉。

第19章

蠡壳窗颇耗费功夫,辛实的休息时间其实不少,可零零散散的,凑不出个整天,因此做了小半个月才做出五扇,一齐竖起来挨着墙根排列放好,日光照上去,穿透蠡壳,有种斜阳黄昏之意,美得含蓄柔和。

这日,趁着辜镕午睡,辛实叫了詹伯来检查。詹伯瞧了以后赞不绝口,说比原先的做得还好,又夸赞辛实的手艺堪比当年老太爷请人千里迢迢从无锡接来的老匠人,那可曾是宫里出来的人。

辛实唯一自豪的就是这门傍身手艺,来到马来亚这么久,他的心一直悬着,担心大哥的生死,也忧虑自己未卜的前程,其实没真正开心过,今日被詹伯不客气地这么夸了一遭,难得地松了口气,久违地产生了些底气和信心。

脸蛋兴奋地红扑扑,他腼腆地说:“您觉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詹伯笑他脸皮薄,又打量了片刻那窗,突然“咦”了声:“是不是少了东西?”

辛实看了一眼,赧然道:“您记性真好,是少了,少了字。”

损坏的那几扇窗,每扇正中间都有块脸盆大的菱格,菱格里的蠡壳上头刻了字,并填以金箔,应该是些吉祥话,可他不识字,因此所有的窗都还没刻字,想等詹伯验收完做完的这几扇,再去把原先窗上的字拓下来,印到新窗上照着刻。

从前在福州,并不觉得不识字有那么多的不便,周遭都是文盲,不差他这个。到了辜家才觉出不对劲,到处都用得上学问,遇见的个个也都是有文化的人。

辜镕不必说,有个大书房,卧室里也有一架子的书,一看就是有大文化的人。就连詹伯这样上了年纪的,也是每日会看一份报纸。

这些天待下来,他简直有些抬不起头,说自惭吧,还有些隐隐的向往。

没多久,又下起了雨,伴着雷声轰轰,天色极快地暗了下来。

辛实已经习惯马来亚说变就变的天气,赶紧踩着木屐跑去收了衣服。晾衣绳很高,他垫着脚去够,粉白洁净的脚趾被雨水溅得水光润泽。收完衣服,他回屋里拿毛巾擦干了脚,再把毛巾投水里洗干净挂好,很快回到辜镕的院子里。

下雨的午后辜镕常常睡不安稳,应当会提前醒来。

果不其然,他才在廊下望着雨幕发了片刻呆,里头辜镕便叫他的名字了。

辛实走进去,不像头回那么莽撞,一上来就去掀被子,而是先奉茶,等辜镕醒过神,说要下床,才去伺候他换衣裤和鞋。

平时辛实总要关心他几句,要不要去如厕,或者饿不饿,今日嘴巴闭得死紧,脸色也怏怏的,像是不大高兴。

辜镕低着头,边伸手整理刚换上身的黑色短褂的衣领,边随意一问:“趁我睡觉去哪野了,又跟丫头玩牌被欺负了?”

辜家有七八个杂役,都在前院做事,辛实偶尔有次遇见洗衣的女仆,搭了把手,自此认识起来。对方有次午后打牌缺了人,抓他去凑过一次角,是种本地的赌具,跟福州的马吊很像,但赌法又不大一样。因赌注十分小,詹伯对这些仆人们私下的娱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辜镕耳朵坏了,可却灵得很,飞快地就听说了这事,态度很是嫌弃,说那是低俗游戏,还是跟女人打,她们每个人挣钱都很不容易,输了没本事,赢了没风度,叫他下次不准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