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来人风风火火,逆着光跨进门来,先是“咦 ”了声,问:“门槛呢?你家遭贼了,专偷门槛?”脚步不停,朝里头走过来。

辛实站在辜镕身侧,光听到这个穿军装的男人提起门槛,心里就不喜欢他了,觉得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既然是朋友,就该知道门槛是怎么没的,还非讲出来,提辜镕的伤心事。

见他炮弹一样地朝辜镕冲过来,由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怕他没轻没重地伤了辜镕,辛实当即就往前踏了一步,匆匆地想隔绝他和辜镕。

他的身体刚晃了晃,有个抬脚的趋势,辜镕就发现了,伸手轻轻拦了他一把。也不叫拦吧,只略微攥了一下他的半个手掌,马上就松开了,收回手以后抬眼很隐晦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是好意,这眼神里没有谴责,只有不轻不重的安抚。

辛实心里着急,可辜镕这样看他一眼,他的心里就定了下来,老老实实站在了原地。

幸而那人到了跟前就停了下来,把辜镕上下看了一遍,伸手锤了锤辜镕的肩膀,往桌旁另一张椅子一坐,笑着道:“真不容易,总算肯让我进你家大门了。你可不知道,没你在旁策应,老子就快被那群英国人整死了。”

辛实听他声音十分洪亮,应是特意照顾辜镕失聪的右耳,心里对他的厌恶暂且减少三分。

“还是为了港口吧,我早讲过你太贪心,权也要钱也要,一定分身乏术。”

“叫你说对了,就是港口。可这些东西又不是我上别人手里抢来的,没人敢要,我占了,这也叫贪心?”这语气挺委屈。

辜镕暂时没有言语,骨节分明的右手伸出来,端起案上的青瓷茶杯。他的右手拇指戴了个青玉扳指,戒指和青瓷相碰触,有种相得益彰的美。掀开茶盖,他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叶,垂眼饮了一口,唇色沾了茶色,是种润泽的红,倒是衬出了几分健康的生气。

他倒是慢条斯理的,林祺贞心里头都快急得跳海了,可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催,只着急地巴望着他,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辛实在一旁瞧着,忍不住胆战心惊,这个林司令瞧上去真气派,到了辜镕面前也得矮上一截,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大概真是找了个了不得的东家,即使住在破宅子里,也不妨碍辜镕在外头呼风唤雨。

“你也不必跟我叫屈。”喉结滚动,咽下茶汤,辜镕缓缓开口,眼神漫不经心,有种运筹帷幄的气势:“你心里早该有数,从前你大肆敛财,上头的充耳不闻,是怕你通敌他们应付不过来。现在时局变了,百废待兴,你穷,他们难道不穷?除了穷,额外还要担心你手底下大批人马哗变,自然要想尽办法叫你吐点东西出来。你现在不选,恐怕过不了多久,也得逼你选,要么马放南山,要么把港口交出,看你权衡。”

辜镕说的道理林祺贞都懂,眼皮子底下有一个不缺钱不缺兵不缺地完全足以圈地自治的将领,哪个掌权的敢闭上眼睛安心睡觉?林祺贞哀嚎一声:“老子哪个都舍不得。”

辛实听不懂,只隐约觉得他们是在谈大事,但语气并不沉重,像闲聊。或许像他们这样位高权重富贵滔天的人,什么大事应该也都算不上大事,因为生杀大权就在他们手上,一个轻飘飘的念头,天上的云彩就得变个颜色,是晴是雨都他们说了算。

默默听了许久,辛实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他还常常在心里怜悯心疼辜镕,可其实,辜镕就算残了也比他活得像样,瞧瞧人家,往来的都是军官,谈的都是国家大事。

这么琢磨了一下,真有点灰心,觉得自己没派上什么用场。不过辛实很快就把这些念头撇开,重给自己鼓了把劲,再大的人物也得吃饭喝水,辜镕在外头威风,在屋里可过得够糟糕的,夜里疼也没人管,而自己正是操这份心的人,没了他,辜镕夜里可得受苦了,这么论起来,他还是挺有用的。

第1语烟乄7章

又谈了半晌,辛实为他们添过两次茶,林祺贞一拍脑门,想起有公事未交代,需要发封电报。

电报机辜家有,辜镕便叫辛实去房里取纸笔来,林祺贞当场写了封公函,写完一抖纸,抬头,本来想扬声叫周绽,不经意扫见辛实站在一边,清瘦秀致的一个男孩子,粉脸庞长脖颈,皮肤清透得像海里新扒开蚌壳的珍珠,由于佝偻着背,乍一看并不怎么起眼,多看两眼发现还颇为赏心悦目。

林祺贞懒得舍近求远,就唤他过来:“那个,你,填上司令部的地址,拿去交给詹伯,请他老人家给我发封急电过去。”

辛实傻了眼,两腮涨得发红,乌浓的眼睫难为情地颤抖。

他慌张地想,林祺贞一定以为他跟了辜镕许久,必然对雪市熟门熟路,可他不仅不认路,更不会写字,这不是难为他吗。

由于羞愧,他一时竟然没动弹,目光也有些迟疑。

辜镕并不知道他怕露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面色十分平静,不仅没有阻止林祺贞的意思,眼神里甚至还隐隐带着点期待,不知他能写出一笔怎样的字来。

辛实的心啵啵乱跳,他不想叫辜镕在朋友面前丢人,可这事儿他实在办不成,喉咙发紧,小声地硬憋出来句:“司令,我不识字。”

辜镕的眉心跳了跳,一时怔住。

他只大概知道辛实没念过什么书,却不知道他居然连一个字也不会写。

没有傍身的钱财,没有保命的武力,也没有文化,不懂得说马来话和英语。这样一个人,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孔,称得上是没有一点生存能力,可却有勇气来到异国他乡,这显然是在家乡一点也活不下去了,但凡有办法,谁能一穷二白地远渡重洋来冒这样的险。

辜镕心里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密密地不适,不禁想,辛实以前到底过的什么苦日子?

林祺贞也有些愕然,辜镕是个挑剔的人,并且极度没有耐心,从前的随从,哪个不是文韬武略各有所长。

受了那场重伤后,辜镕的性格变得愈加孤僻,不和他们这班兄弟再来往,底下的人也全放了出去叫他们各自奔前程,这段时日瞧着好些了,愿意往自己身边放人,也破天荒主动同他电联了几次,虽然都是为了支使他去做事。

他刚刚看这小子长得不错,做事也利落,还以为是辜镕精心挑选,谁想到是个文盲。

他瞧出这小子现在十分尴尬,但没太在意,就说:“哦,那么你去请詹伯写,詹伯识字。”

辛实脸色愈加红,拿着信就要转身。

辜镕伸手把他随意一拦。

辛实没太懂地望着他。

辜镕并没有什么要吩咐他,是看他羞愧得都快钻地底去了,林祺贞还在一边笑,瞧不过去,才拦了这把,见辛实站在原地等,葱白的下颌尖尖地绷着,面色透露紧张与茫然,很乖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心里十分恨他这般没脾气。

叫人瞧不起了,心里就不难受?就不知道向他求求情拒了这桩叫自己不好过的差事?不敢张口,难道不懂得给他递个眼神,真是笨!

他自顾自把信从辛实手里头抽出来,不太高兴地隔着一张茶案丢回林祺贞身上,说:“使唤我的人使唤得那么痛快,怎么,他的薪水难道是由你来发?叫你自己的兵去做事。”

“哟,辜大少何时变得这么体贴下属?”林祺贞也不生气,单是有一瞬间的讶异,扭脸就笑着朝外喊:“周绽,死哪去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外头跨步进来一个高大的军官,几步就到林祺贞跟前,温顺的狼狗似的,低头弯腰,问:“司令,什么吩咐。”

这人眼睛只盯着林祺贞,屋主人还在,却没见他问声好。

林祺贞眼神一狠,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过去,面无表情说:“哑了还是瞎了,不会叫人?”

这巴掌声雷霆似的,周绽的脸颊迅速浮起几个指印,辛实有些吃惊,站在一旁身体轻微地抖了抖。

刚才还在笑,此刻就变了脸,这位林司令真比辜镕还要喜怒无常。两相对比,辛实心里头居然有点庆幸,幸好自己遇上的是辜镕,还是辜镕好。这位林司令一个巴掌下来,自己恐怕只有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吐血的份了。

周绽顿了顿,没见生气与惶恐,直起身转头朝辜镕一福身,好像没事人似的,恭敬道:“辜先生好。”

辛实在一旁惴惴不安,辜镕脾气坏,这回遭到了忽视,不发怒才怪,这小副官刚挨了打,恐怕还要遭次殃。碰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头儿,头儿还有个脾气很坏的朋友,这日子,没比他好过。

可出乎他的意料,辜镕面色从容,并不以周绽的无礼而愠怒,上下打量了周绽一眼,低低“唔”了声,全当是听见了。

辛实在一旁瞧得仔仔细细,辜镕看周绽的眼神,不是刚才林祺贞笑话自己时那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包容,而是道不大瞧得起的眼神,像是鄙视和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