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好在他还算听话,马上就老老实实地挪了几步,可他心里真不痛快,很忧愁地想: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个高兴的时候?两条眉毛总是皱在一起不会累?

辜镕愤懑疑惑,辛实郁闷不解,两个人心情都不大好,因磨合得十分吃力,干脆暂时不作交谈,一坐一站,静了好半天。

忽地,天色暗下来,风又大了些,把荷叶吹得左右摇晃簌簌响。

辜镕的衣袖和裤腿在风里招摇,两只露在外头的青白色细瘦脚踝有点苍白的意味,辛实体热,只觉得真凉快,可他心想辜镕的腿不好,说不定会觉得冷,于是试探地张了嘴,说:“辜先生,起风啦,我们进屋吧。”

辜镕像是没听见,辛实于是拔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这回辜镕听见了,抬起头看向他,平直的淡粉色嘴唇微张了张,像是有话要吩咐。

辛实赶忙上前一步,辜镕欲言又止,脸上有种即将要露怯似的犹豫,好一会儿,拧着眉徐徐道:“以后不要站在我右边。”

原来他坏的是右耳朵。

辛实心里一惊,他从金银那里听说辜镕耳朵坏了一只,却不知道具体坏的哪一只,现在知道了。

想着这是在枪林弹雨里落下的毛病,他忍不住泛出些同情,讷讷点头,赶紧换到辜镕的左侧。

辜镕早瞧出来辛实怕他,现下瞧那神情,大概还有些可怜他,从他见辛实起,就发现这个人总是什么心情都放在脸上。

他额头青筋一迸,自尊心作祟,忍不住又想发出呵斥,还没做声,辛实突然矮下身,挨着他的左耳,开口说了话:“那我就站您左边成不成,先听我说句话试试吧,您觉得这样大小的声音合不合适,会不会有点吵?”

那气息,像羽毛似的扫在他后颈,携着股牙膏的茶香,痒痒的,发热,声音软而轻快,有种少年男子独有的沙哑柔和。

这小子的语气,简直像在哄小姑娘。

辜镕该把他推开的,他不习惯跟陌生人这么近,但却迟迟没有动作,心里那股亟待破土的怒火,也像是迎上一阵夏雨,噼里啪啦地突然灭了,连股烟都没冒出来。

哑然半天,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没想到自己还真像个孩子似的,被辛实软绵绵地哄住了。

仔细一琢磨,他想明白了,不是辛实说话多么娓娓动听,而是从没有人哄过他。

自他腿坏了,大家都供着他,捧着他,可也都怕着他,即使是詹伯,每次叫他一吼,也都噤若寒蝉。没人有胆子敢在他发了脾气之后商量似的来跟他继续地说下一句话,他们都晾着他,非得等他自己恢复平静,才敢来搭理他。

只有辛实,他没见过大人物,没学过伺候人,因此不知道大人物是说一不二的,是需要避其锋芒的,一言不合是可以取人性命的。

他也怕他,可稍后又忘了,只把他当个可怜的有钱人,时尊重时不尊重他,偶尔还冒犯地靠他很近。

这态度没什么分寸,实在不像个下人。辜镕品味了几次,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不好,只是心里谈不上讨厌,因此暂时不想勒令辛实改正。

说完话,辛实便直起身子等待辜镕答复。

辜镕慢慢地扭过头,瞧见辛实正张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神情期待又有些紧张。他冷淡地点了点头。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得到辜镕的肯定,辛实先是一愣,有些不敢置信,接着眼睛弯起来笑了,两个月牙似的。

他又低下头,颇有两分得了阳光就灿烂的意思,凑在辜镕左耳边,带了点高兴的气息,又说:“辜先生,我愿意伺候您呢。但我只会刻木头,没学过照顾人,要是做得不好,你第一次先别骂我,好好跟我说成吗?犯第二回,你怎么骂我都行。”

辜镕静了静,仍然觉得后颈痒得有些不自在。

徐徐地,他说:“第一件事,说话不需要离我这样近。”

辛实脸色一僵,瞬间直起腰,说:“好。”

第12章

“第二件事。”辜镕的音色很沉,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辛实连忙仔细地竖起耳朵听。

辜镕侧过身,随意地向后指了指,这个湖心亭由一条小桥连着游廊,桥的尽头是一座厢房,厢房的门开着,“你先去里头把轮椅提来。”

辛实往那儿一看,赶忙点头,小跑着进到厢房,只见里面也是床柜桌椅齐全,墙面粉刷白净,装潢华丽利落,看上去是个客居房。

辜镕说的轮椅就放在门后,很宽大的一把黑色铁椅,两侧配了比扶手略矮的轮子,精钢的轮毂外头是黑色的橡胶胎,椅面和扶手上是包了黑牛皮的软垫,整张椅子瞧着精精致致的。

辛实提起就往外走,一提心下有些愕然,发现这把椅子瞧着轻便,实则还有些分量。幸好他长年累月搬运木料,并不觉得重,脚步飞快地回到了辜镕身边。

“我腿脚不便,你应该知道。”由于已经透露过自己耳朵不好,再说另一件残缺,辜镕的神情显然平静了许多,“除了端茶倒水,最需要你做的就是眼下这件。”

就是帮他坐上轮椅推着他走呗,辛实领会得很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抬脚伸手就朝辜镕靠近。

辜镕想起他方才提轮椅跟提颗小白菜似的轻松,心里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辛实已经来到他跟前,毛茸茸的脑袋低下来,乳膏似的细白颈子露在他眼前,腰一弯,一手往他的后腰一揽,另一只手伸到他两个干瘪的膝窝下头,打横把他就那么抱了起来。

这简直是个抱姑娘孩子的抱法。

辜镕当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由于从没和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近得简直可以闻见辛实面孔上清淡温热的香气,因此还有点无所适从,两只大手飞快地抓住了辛实单薄的肩膀。

他瞪着这个年轻人尖尖的下颌,脸色一沉,张嘴斥责了一句:“没叫你抱我。”

辛实又傻了,连忙把他往轮椅上一放。

辜镕个子大,即使一双腿因为长时间不活动瘦得不像样,可那么大个骨架摆在那儿,辛实抱他时铆足了劲,结果发现并不吃力,心里忍不住更怜惜他。

他把辜镕放好了也没直起身,又手忙脚乱地去捋顺辜镕膝上起了褶痕的墨黑色长裤,不叫他受风。尽管这风清清凉凉的,根本没有致病的作用。

等都做完了,辛实直起腰,颤颤巍巍望着辜镕:“辜先生,不抱,那怎么弄?”

辜镕有心骂他,可冷眼看完辛实给自己细心整理裤子的动作,不知为何没法张嘴,尤其辛实手上的体温仿佛还在他后腰上发烫,更觉得张不开口。

喉结滑动了一下,他道:“稍后再教你,推我去厅上,该用晚饭了。”

辛实本来以为自己又要挨骂,此刻逃过一劫,不由松了口气,慢慢地推着辜镕出了湖心亭。

沿路荷风送香,不一会儿雨猝不及防落下来,噼里啪啦在水面激出涟漪,几滴雨丝飘进廊下,辛实突然有点着急,怕淋坏辜镕,脚步快了些,木屐笃笃的,和雨声汇在一起,奏小鼓似的清脆好听。

辜镕没有转头,轻声说:“雨淋不进来,淋了也没什么,慢慢走。”

这语气十分宁静,辛实听了有些受宠若惊,果然慢下来,过了会儿,忍不住悄悄叹口气,心里想,要是辜镕往后都用这个声调跟他讲话,那么什么吩咐他都会高高兴兴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