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挽留她,次日果然召周源来,说明香橼子之事,周源大惊,百般推辞,沈遘执意坚持,让人备轿子连同细软若干送香橼子入周源宅第。
周源见事已至此,只好将香橼子接入自己在西湖边的别墅,一处叠山理水、花木繁盛的园林。香橼子信步走走,但见湖石精巧、间有飞瀑,曲院连回廊,大有移步换景之妙。最美是湖中临湖湾畔,眼前万顷碧波,近看千叶芙蕖,远观白堤垂柳,人往岸边一站,顿觉整个西湖都是自家的了。
周源再见香橼子,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两厢问候之后便无他话,香橼子怕他留宿,先暗示他身体不适,周源立即心领神会,说今夜宿于前院,不扰娘子休息,便匆匆告辞了。
晚膳时周源命侍女送来满桌珍馐,其中有一盘竟是当季湖蟹,个大黄肥,蒸的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但沈遘知杭州之初就曾颁布法令,为培育西湖水产,三年禁捕湖中鱼鳖,螃蟹也在之列。香橼子忆及此事破疑惑,问侍女为何有此物,侍女说:“这些螃蟹是自己爬进咱们园子篱笆里的,主簿说它们自投罗网,是天赐的,可以捉来吃。”
言罢侍女劝香橼子品尝,香橼子婉言谢绝,推说自己吃不得这些寒凉之物,让她撤下,还给周源。
翌日,周源依礼带香橼子回州府拜谢沈遘,沈遘远远出迎,言笑晏晏地朝周源一拱手,问:“昨夜吃的螃蟹可美味吗?”
香橼子早知沈遘有若干耳目,为他打探巷陌消息,是以相关案情他纤悉即知,很快就能作出判决。却未曾想他情报之广有至于此,连周源在自己家中偷吃螃蟹他都能迅速知晓,难怪玉簪之事瞒不过他。
而周源赠玉簪一直令香橼子费解。他“许是前生错过”一语貌似对她有意,但入园这几日她在周源言谈举止中感觉不到爱慕之情。再经沈遘点破食蟹之事后,周源更加如惊弓之鸟,对香橼子只是锦衣玉食地供着,却不再见她。
他一定以为是她告密的吧,香橼子想。却也并不在乎,事实上她很满意他疏远她的现状。只是想起沈遘,难免觉得烦恼。这个人几度左右了她的命运,令她纷繁困扰,有怨有怒,却再也恨不起来。
闲时香橼子和侍女聊天,得知周源除在钱塘老家的夫人之外还有五位妾室,分别住在他西溪、龙井、萧山、满觉陇、凤凰山的宅子中,“但娘子天仙般人才,主簿显然更喜欢,所以让娘子住在最美丽的西湖园子里。”侍女不忘恭维香橼子。
香橼子略笑笑,没有应付,心想周源只是小小的从九品主簿,为何竟能在这些风光绝佳之处均置下宅地。
一日周源二娘子发帖相邀,说请众姐妹去她西溪园子里赏菊。香橼子应邀前往,园子门前下轿,见另一娘子乘着牛车也刚到。车停后驾车的小厮麻利地跳下,跪地躬身请那周身珠玉的娘子踩着他的背下车。
香橼子但觉那小厮像是哪里见过,仔细一看,辨出竟是那日灵隐寺偷她簪子的少年。而那少年与她打一照面,立即转身低首,远远避开。
香橼子越发疑惑,有意问侍女那娘子和小厮是谁。侍女道:“是满觉陇的五娘子,那小厮是服侍她的李禄儿。”
“李禄儿是新近找来的吗?”香橼子问。
“不是。”侍女说,“他是主簿纳五娘子时买来的,算起来有三年了。”
香橼子把盛着玉簪的锦盒推到沈遘面前:“所以,周源设计了灵隐寺‘巧遇’,送我这个,是为了贿赂我吧?”
沈遘笑而不语,少顷才道:“当你有些权力的时候会发现,你和身边的人经历的‘巧遇’会越来越多,而各种贵重礼物也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途径送到你手里。”
香橼子点点头,“他本意是想买通我做他的眼线,跟他说你的动向,却不料你一眼识破,顺势把我送到他家中,令他措手不及,进退两难。”
“他无异于自掘坟墓,”沈遘道,“想必你这些日子的见闻,又可为他的贪腐补充新罪状了吧?”
香橼子不答。他开启锦盒取素笺,念出上面的字:“许是前生错过,相逢莫问因果。斜簪云鬓,漫绾青丝,闲挑胭脂,皆可。”
不屑地笑笑,他提笔在那素笺上续道:“原是今生犯错,相逢才有因果。琢簪美玉,品蟹西湖,藏娇金屋,呵呵。”
第134章 陆【真相】
不久后周源贪腐事发,被查处严办。香橼子早已离开他西湖小园,却也不愿再回知州府邸,请求回父母故居居住。沈遘挽留,见她执意如此,亦只好准她所请,放她归家。
香橼子拒绝了沈遭的财物赠予,守着自己家中几亩薄田,针黹女红度日,再不听人议婚,心如止水地生活着。直到一日,乐坊行首阮弦微叩开了她的门。
“沈知州病重,想见见你。”
香橼子一惊,忙问是什么病。阮弦微道:“他近日主持杭州凿井工程,引西湖水入城,方便百姓。日夜不休,最终病倒。还跟上次一样,头晕目眩,胸闷呕吐。药饵无效,他便又把以前为他看病的高僧文捷大师请来。大师说,上次余毒未清,将如跗骨之蛆,待他操劳过甚时便会发作。”
香橼子追问文捷大师可有良方诊治,阮弦微摇摇头:“他说此毒药理精妙,他也化解不了。”
香橼子思忖须臾,对阮弦微说:“我会继续研读药典,遍寻名医,若觅到能给知州治病的良药,便烦劳阮娘子给他送去。”
“姑娘何不亲自送去?”阮弦微问。
香橼子道:“回去无非再做他的棋子,总是被他掌控在手中。”
“你还在介意周源之事?”阮弦微叹道,“以沈知州的睿智,若无十分把握让你全身而退,怎会送你到周源家中?”
香橼子不语,阮弦微又道:“你的倔强,周源的多疑,他都心知肚明,知道你不会受损,才出此招。而你若不亲自看看周源家中情形,异日查处周源,恐怕难免疑心是沈知州挟私报复。”
这话香橼子想来亦觉有理,未加辩驳。阮弦微再劝她回知州府,她仍摆首:“知州吏事精敏,锄治奸蠹卓有成效,我自是钦佩。但他手段过于冷硬,有时难免牵连无辜,连我家也因此蒙难……每每想起当年事,总觉与他之间有屏障,难以逾越。”
“你家之事,知州跟我说过……”阮弦微徐徐伸手到香橼子眼前,褪袖子至手臂处,让她看上面阡陌纵横的伤痕。
“跟任康敖在一起的时候,他打骂我是常态。毁容之前我的手足身体被他鞭笞、刀割、火烧已经很多次,现在你看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打骂我之后,他往往又会抱着我痛哭悔悟,说再也不这样了。于是我都容忍了,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只要我原谅他,他会好起来的。但是,最后……”
阮弦微揭开面纱。香橼子看见了一张可怖至极的曾经的美女的脸,有些陈年刀疤像咧开的嘴,呈现着诡异的笑容,有些带着缝合的痕迹,却留下黑褐的色泽,像多足的蜈蚣。左右交织,几乎面无完肤。
“当年知州杀了他,我念及旧情,也曾为他落泪。知州告诉我,此人屡教不改,是无心向善了,更可怕的是还有才气。现在他还未得志,就已经为非作歹至此,倘若异日出仕为官,便如虎生翼,难以控制了。如今若不除之,将来必为民患……你在公主身边长大,目光所及,无不美好,以前难知人间疾苦,知州却生于关系盘根错节的大家族,从小就面对各种争斗,所以看人很准。他的元配当年莫名其妙亡于钱塘家中,也不知是被家人还是仇人所害,于是他看待事物习惯先从坏处想……他亦自知这些年锐于惩恶,树敌过多,因此适度地疏远你,其实也是保护你。”
“你说知州手段冷硬,容易牵连无辜。但仔细想想,受牵连的人,当真无辜吗?”阮弦微最后道,“真正无辜的良善之辈,哪怕误伤了他,他也不过一笑而过……对你,就是这样。”
第135章 柒【同车】
香橼子仍未回去看沈遘。以前是心存芥蒂,如今想起往事,倒是内疚更多。她亦如承诺那般,终日钻研药典,寻访名医,尝试配一剂剂的解毒药,每每自己先尝过,确保不会伤身,才请人给沈遘送去。
一日煎好一剂新药,捧起欲试饮,身后却有人伸手夺过药碗,道:“当自己是神农吗?在这里勇尝百草。”
她回首看清来人,一时不辨悲喜,泪先滚落而出。
沈遘引袖为她拭泪,她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有两件事。首先是来告诉你,你煎的药太难喝了,别送了,再喝我不保证能活到明年春天。”
“那你的病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