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奢望能轻易地回到小镇上,但更没想到,阻止他回去的理由居然来得这样凶残。

是肿瘤。

夜深人静时,他把手轻轻按在自己的乳房上,并不太感到意外。这些年,他这儿时不时作痛,近来更是愈演愈烈,也许内心深处他隐隐意识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他这一生,从头至尾都是错误,什么静平平静,都不过是痴心妄想,这是他的宿命。

疼痛如挥之不去的幽魂。

他想,还好,和他不同,这个世界上,仍会有人给乐之爱,有人会好好照顾她、好好养育她、永远陪着她。他不能陪乐之长大了,但他希望乐之永远记得,她是被爱着的,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即使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他的爱也不会消失。

他住进比当初在京城谈衍豢养他的那个大平层还奢华的医院。

乐之似懂非懂,抓着他的衣角,看着来来去去的医生和护士。

许错摸摸她软软的头发,说:“爸爸生病了,生病了就要看病,对吗?”

乐之点点头,须臾,又使劲儿摇头:“不生病,不要生病。”

可天总不遂人愿。

在得知自己患癌之前,许错还能打理咖啡店、打理自己和女儿两个人的生活,但现在,他一下子倒了下去,每天除了和往常一样教女儿学习、陪女儿玩耍,什么都不想做。他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任凭医生们在他身上做无穷无尽的检查,施行谁都不知会不会有用的治疗,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过。

住进医院的第二周,他告诉司机,他希望女儿能去学校,而非留在医院。

司机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许错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他和乐之最后的时光吗,怎么还舍得让乐之离开他身边。还是他在否定现实,不肯承认他有可能会死在这个医院、这间病房?

第二天,乐之去学校了。

许错开始写遗嘱。

他名下的东西不算多,也不算少,有大学时卖身攒下来的本打算去留学的钱,有辍学之后投资赚来的钱,还有当年离开京城时谈衍的妈妈赠予他的动产和不动产。他当然知道谈衍将来不会亏待乐之,他所有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但这是他能留给女儿的一切。

他希望乐之能去法国,在谈衍的妈妈身边长大。

现在,他不可能再奢望女儿不必背负私生女的头衔,但他希望她离这些尽可能的远。谈衍的妈妈是最好的人选,希望乐之会喜欢上这个只在电子屏幕上出现过的“奶奶”。

法律文件写完,许错才意识到,他居然完全没有去想自己的母亲。没有留给她一分钱,也没有期盼她在将来会照顾他的女儿,他甚至完全不想乐之和那个“家”有任何联系,他希望乐之永远都不必知道她有那样的长辈,他有那样的家人。他不再痛,也不再恨,他不再去想他们,不再去想自己的曾经。

他请司机帮忙,要做遗嘱公证。

司机出去了十分钟,便一脸为难地回来,说:“谈总很生气”

这是他第一次在许错面前提起谈衍。

许错顿了顿,说:“不公证也没关系,法律效力不会消失,麻烦你帮我保存好这些文件,谢谢。”

司机只能道:“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许错笑笑,没说话。

法国医生的英语比当年好了不少,一直在安慰他。其实,这不是她的专业领域,她留在这儿的作用并不大,但谈先生很坚持,并表示会再向她的实验室捐款,只要她肯常常安抚许错的情绪。

许错忽然问她:“DoyoueverfeelsorryforoperatingonmewhenIwasunconscious?”

她尴尬地停下。

许错看着她,说:“Idon’thateyou,butIdon’twanttoseeyoueither.”

这位法国医生于是再也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学校的生活很有趣。

乐之一边挥舞勺子,一边和爸爸分享自己的快乐。

她长胖了一点儿,因为医院的饭实在太过好吃。许错实在没有做饭的天赋,即使严格按照教程来做,最后的成品也不过差强人意,唯一可以保证的就是营养和干净。但他们现在吃到的饭,不仅营养、干净、好吃,连摆盘都十分精致,还有胡萝卜雕成的小兔子。

许错说:“真好,我们乐之又长大了一点儿。”

许乐之使劲儿点头,“我要赶紧长高,比他们都高!”

许错哭笑不得。

治疗带来的副作用之一是他经常会感到困倦,有时和乐之说着说着话就会昏睡过去。还好乐之不懂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以为爸爸是太累了,她就乖乖在一边看书、看动画、玩游戏,安安静静地等爸爸醒过来。

但许错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联系上谈衍的妈妈。

谈女士弄清来龙去脉后,眼睛都红了。她听着许错冷静、克制的请求和托付,忍不住想,当年是不是她做错了?如果当年她肯伸出手,拉这个孩子一把,那现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许错的命运会这么坎坷多难,和她、和谈衍,都脱不了干系。

“小衍……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许错抿着唇,笑了一下,说:“我还没见过他。”

第50章 第五十章 过去、 现在、将来和他

第五十章

手术的日期终于定了下来。

主治医生离开病房的那一瞬间,许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开来。此时此刻,他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再过几天,他就要变成躺在手术台上的一堆肉,任由别人剖开他的身体,决定他的生死。过去的这些天,他想的只有他可怜的女儿,到了现在,他才想到他自己。

夜里,他躺在病床上。

来查房的护士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照顾他的护工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不知是什么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他闭着眼,但睡不着。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幸,哪怕当年网络上全是他像个性奴一样被那些令人作呕的男人性虐的视频,他只觉得痛苦,但没有觉得不幸。但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生走到尽头,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幸。

他想哭,但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