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绪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不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阿姊当外人,可阿姊待他……北疆……他……
抬起头,他只见一双明眸正看着自己。
这双眼看似无情,却有多情之意,若以为多情,又畏于起寒而不敢深陷,秦绪爱之至极,暗中以“冷星锁烟眸”称之,与卫行歌的“如狼似虎腰”都在他的《风月名册》之上,只是怕写出来被祖父打断三条腿,才不敢将之描于纸面。
如今被这双眼看着,秦绪、秦绪他、他又放下扇子开始磨墨。
“阿姊,从前都是我靠着一张脸跟别人要这要那,没想到阿姊更厉害。”
一张美人脸,是定要将他这东都纨绔子尚书小幺孙赚去北疆了。
“不厉害如何当得起你一声阿姊?”卫蔷笑着替他整了一下纸面。
“第一封信,写给越霓裳,越是吴越之越,霓裳就是霓裳羽衣曲那二字。”
三字落在纸面,秦绪不禁眼前一亮:“这定是个极善舞的妙女子。”
坐在一旁的卫蔷回想了一下:“她从前确实会跳舞,跳得还是刀舞。十数年前,云州无人不知‘寒光惊碧落,折腰渡黄泉’的越霓裳。”
秦绪最爱听美人故事,连忙问:“那她如今如何?怎么就成了阿姊的臂膀?”
卫蔷脸上犹是淡笑,她看向院中的海棠,轻声说:“阿弟,铁蹄之下,碧落黄泉,岂有藏身之处?”
少年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霓裳”二字上。
“我遇到霓裳之时才十六岁,那时我初占了麟州,被银州、府州、朔州三地蛮兵合力追缴,我把大半兵马同妇孺散入山中,只带一千兵士,佯做大部突围之状牵引蛮兵往云州而去,没想到蛮族在云州反而兵力空虚,被我在长城脚下清缴了个干净,武周城中,蛮族建了一座营,内中皆是女子,蛮族退去之前自知无力带人,本想将一营全杀烧个干净,没想到一群蛮兵被一群女子杀了个干净,谋划此事之人,就是越霓裳。”
内中皆是女子,秦绪再无知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听到后面,他喉头一涩。
卫蔷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些女子何来的武器?死去的蛮兵是人以手生挖眼睛,以牙齿咬断喉咙或鼠蹊部而死,她去看的时候,尸体几乎被撕扯成了碎屑,连到底死了几人都拼不出个确凿来,她询问情状,那些女子要么嚎哭不止,要么瑟缩于角落惶惶然不听人语。
只有一个女子走过来,边走边用扯下的布条束住了头发,一头乌发漾开,露出了一张带着血的脸,女子眯眼看着她笑了笑,才说:
“小姑娘,我这还有些消息,你找个能杀人的来。”
……
云州,女子摘下黑色的木框眼镜,轻声说:“通商之事落定也就在这几日,从世家身上沾了便宜,便要再演一出与寒门不死不休的戏码,燕歌,你此去东都不管阿蔷吩咐了你什么,有一事乃唯一紧要之事,护住阿蔷,让我们的北疆的定远公好好地回来。”
女子一张脸生得很是冶艳妩媚,唯有左侧额头一道斜飞的疤如碎珠裂玉之瑕。
“是,越管事。”
看着领命之人离开的背影,越霓裳捏着眼镜叹了一口气。
“阿蔷啊阿蔷,十数年过去,你走远了,我觉得你还是当初那个笑着说‘我能管事,也能杀人,还能护着你们安稳’的小姑娘。
“……东都凶险,你可千万好好的。”
春日一缕长风从南而来,它必然经了洛阳,将一点海棠的香带到了北疆。
23. 买人 “这差了的德行都报应在子孙身上……
定远公在朝堂上公然要世家掏钱买“通商凭信”, 这事就如一耳光,打在一众世家的脸上既响又疼。
这一日,不知多少飞骑出定鼎门、建春门、长厦门, 往四面八方而去。
劝善坊陈府, 中书省丞相陈伯横坐在自家净室之中, 面前案上摆了几封信。
而他, 正在对着那些信说话:
“卫臻啊卫臻,你说定会让陈家在通商一事上比诸世家更占便宜居然是这个意思!哈, 给了我陈家一张五万贯的凭条,五万贯!定远公实在是天下第一等慷慨之人啊!可你如此算计世家,究竟是南下之前便已有所图,还是南下之后见机行事?若是南下之前, 那姜假仙儿多半是你的同谋,你们祖孙二人联手从世家手里搞出了如此局面,还用你那皇后妹妹和兵部两条线蒙了我等之眼, 还真以为你们祖孙成了死敌。若是南下之后……与你合谋之人就是当今圣人, 他想借通商之利牵制世家之势,到时世家相争不休, 他这装病皇帝就可以将世家逐个击破。”
陈伯横陈相公是一个话唠, 陈家上下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年少便有才名,只是多言聒噪一项令家中长辈不满,压着他不许入仕。
可他是陈氏百年家门嫡枝长子, 不能小隐隐于野,于是,他便用了三年终于以净室自语之法治好了人前多言的毛病,积累经年, 才终于成了如今的“闭口相公”。
“姜假仙儿为人阴险,轻易不露痕迹,真避过了满朝耳目提前与卫臻谋划,怕是……怕是当年卫家姐妹决裂一事,也不过是尔等唱在御前的一场戏。”
说完,陈伯横自己摇了摇头。
“两年前北疆雪灾,姜假仙儿自己是户部尚书,却一文钱都没拨给北疆,卫臻她缺医少药,缺钱少粮,时时身在绝境,姜假仙儿真狠心若此,那卫臻看着自己一母同胞妹妹在东都当着皇后,她真的还会甘心与之共谋么?”
“不……”
想起自家二弟信中的字字血泪,还有卫蔷来东都之后的恶形恶状,他摸了一下长须,道:
“真是同谋,卫臻你不会从自家外公身上刮银搜粮么?还真能一忍十几年,就为了从世家身上要钱?”
拿起一封书信重看了一遍,陈伯横越发觉得定远公那同党不是姜清玄。
“通商之事即使只有前唐时的三成,一年也有几百万贯财货往来,真让六家分其利,就算三年给卫蔷百万之数也依然可赚大笔财货,世家又可以通商之名操练部曲,姜假仙儿真会出计坐视世家做大?反倒是圣人……羡威而不修德,总想坐视旁人争个你死我活,他从中渔利,皇位便是如此得来的,每三年六家可通商,这样的主意倒像是他那半截子龙脑袋想出来的。”
这般一想,陈伯横又叹了口气:“先帝啊先帝,你操劳半生,算计半生,真心为你好的全被你算计死了,这差了的德行都报应在子孙身上了。”
抱怨完了先帝,陈老话痨终于又想起了定远公。
“圣人出了此计,通商之事便是必成之事,卫臻便有恃无恐,趁机从世家刮了地皮,五万贯一标,二十标封顶,真说起来,还算是留了几分余地。待东都事了,她带着银子回了北疆,既得了圣心又得了实惠,至于圣人与诸世家何等模样,又与她有何关系?哈,好一个刮底搜银的女国公啊。”
想通了种种环节,陈伯横又唠叨了几句家中琐事,骂完了只知风雅的二弟,只知财物的三弟,和一众啥也不知的儿子,再骂一骂那话多到没完还恰好被定远公救了的伍显文,最后抱怨了黄河水枯连鱼都不好吃了,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袍。
待他开门出去,立时有人迎了上来。
“相公,齐州吕氏与各家联络,想联名上书请圣人否了定远公的‘标信法’。”
陈伯横缓缓摇头,转身指了指净室中的茶碗,便往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