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北疆之主,元帅实在不是个能坐在一处批示文书的人,或者说,她看重文书,又更愿意看到文书之外的东西,她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更希望在文书上看见什么,每一次回信都是要更详实可靠的消息。
这在旁人眼中实在是一件劳心劳力又吃力不讨好的事,可她就是一日一日地在做,北疆的文书也确实与旁处的不同,更简练直白,更看重实在的数字。
李若灵宝挺喜欢回这样的信,信上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哪怕是诘问或者申辩,都简单明快如澄澈溪水,好像人心也铺排其上,又轻易不会沾染。
短短两个月,李若灵宝已经喜欢上了这般的日子,比起在东都女学时忙碌的多,能读书的时候少了,能去问的大人也少了,可她却觉得自己每一日都过得很好,她在做自己想做之事,去寻自己的道。
这便比世上旁的事都更令她欢喜。
李若灵宝写书信写得热火朝天,秦绪就闲了下来,每日不过帮卫蔷整理这两月里来的文书,一日出门闲逛,他盯上了每日张贴帮助百姓识字的布告栏。
过了两日,他讨了在一块布告栏上教人认字的差事。
那日李若灵宝随着国公去民部,抬头正看见一块布告栏。
“只见将军一甩衣袍,露出一身虬结筋肉,对女匪道:‘你只管使出那软腰如鞭的本事,我今日定要_服了你!’”
空出了一字,正是今日教的“降”。
一旁还画了一颇为壮硕的裸身汉子。
李若灵宝吞了下口水,她猜到这是谁做的了。
再看元帅哈哈大笑,可见也是知道这是谁干的了。
笑意还未收,有一骑飞马奔驰到了他们的眼前。
“元帅!承影部来报,蛮族迭剌部攻打遥辇氏王帐。”
卫蔷期待已久的蛮族内乱,终于开始了。
102. 内讧 “对汉人做了恶,不是偿了命就行……
每至八月, 草原上的草转为浓绿,是最后的繁茂,也是衰黄的开端, 就在此时, 牧民就会割下大片的草晒干, 储备起来作为马和羊冬日的粮食。
草原上各部落也会南下以羊和马从中原换来大笔的粮食, 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南下以刀兵和血换来过冬的粮。
十三年前冬天的一场酷寒冻死了无数的羊与马, 正逢中原人驻守北疆的定远军死了首脑,刚刚成为遥辇氏可汗的遥辇德倾决定带兵南下。
在很长时间里,这是他一生中最英明果断的决定。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一路打到了长安,不仅劫掠了无数的财富和女人, 还占据了北疆十几州广阔的耕地和土地上面的百姓。
这是蛮族从未有过的辉煌时刻,曾经依附于突厥、依附于汉人皇帝、依附于乌护的部落终于等来了自己强盛的这一日。
那个燥热烦闷的夏天,胡度堇坐在了长安皇宫的龙椅上, 他低下头寻找着卫泫生前应该站着的位置。
卫泫是他父辈与他的死敌, 那个男人烧毁了他们部落的牧地,劫掠他们的马匹, 还让那个叫卫铮的小子擒获了自己妹妹的丈夫, 让他用黄金把人换了回来。
手掌摩挲着汉人的龙椅,胡度堇可汗甚至有些可惜,要是卫泫能活着,跪在这里, 看见此时此刻,自己又该如何快活?
卫家与他们缠斗几十年,无数人的血流淌在草原和北疆,最后真正得胜的, 是他遥辇德倾,胡度堇汗王。
十几年后的遥辇德倾回想自己当初的志得意满,只觉得可笑。
卫泫和他的儿子明明都死了,汉人的军队明明被他像羊群一样驱赶和杀戮,整个北疆明明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却招惹了一个更可怕的敌人。
卫蔷,梁国皇帝后来又封的定远公,一个女人。
如果说她的父亲是率领狼群的狼,她更像是无数死去的豺狼凝结成的影子,她如豺狗一般阴险狡诈又有着像狼一样无与伦比的勇气,每一次胡度堇以为自己能杀死她,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强大。
部落内盛传她是一定会什么巫法的厄钦勒格(鬼怪)*,她能从尸山中招来魂魄,能让女人变得和男人一样强大,还能在短短时日内让沉默如牛马的汉人突然变得悍不畏死,甚至那些被他们从南边掳来只会哭泣的女人都会被变成另一幅样子。
胡度堇是不信这些传言的,他一度打下长安,他占领过汉人那么多的土地,东天的神和祖先都庇护着他,怎么会让一个会巫法的女人来一次次地击败他?
可是,看着王帐外迭剌部的骑兵,胡度堇开始觉得那卫蔷就是一个会巫法的妖怪。
不然,同属遥辇氏的迭剌部又怎么会趁着夜色对这王帐亮出刀枪呢?
“可汗,我们不能再跟北疆打下去了,我们的勇士不能再把血留在北疆的土地上。”
迭剌部的首领释鲁站在远处对他大声说道。
风把他的声音带到了胡度堇的耳边,还有他们同族人血的气味。
火光映照着远处一片片黑色的影子,胡度堇冷笑着大声说:“怎么,你们迭剌部已经决定去给那个中原女人捧鞋子了吗?”
释鲁说道:“可汗,我们向汉人低过头,向突厥也低过头,也向乌护低过头,为什么我们不能为了部族的繁衍向那个女人屈服?只要我们还占据这片草原,我们总会有更强大的那一天,她不只是中原之主,她和曾经突厥可汗乌护可汗没有区别,她有更可怕的刀和强大的骑兵,我们只要承诺与她休战,她也会让北疆卖给我们粮食,我们甚至不需要称臣,我们只要等到她死了……”
“耶律释鲁,你比草原上被冻死的老鼠的还要愚蠢!你怎么能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她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她像一妖怪一样抓住了汉人对我们的仇恨之心,即使你向她低头,她也会攻打我们的草原,侵占我们的羊马,我们当年南下是如何做的,她只会也在我们的族人身上再做一遍!这是她的根基!她不是那些会给我们黄金和封号的汉人皇帝!”
“可汗的意思是我们就要一直看着我们的勇士被定远军杀死?我们已经失去了黄河和桑干河,饶州以西我们的军队连饮马的地方都没有!照这么下去我们只能一步步被逼着往东迁徙,最后去和山林里的女真人争抢土地,这就是可汗你想要的吗?”
火光映在胡度堇的眼睛里,他的神情变得阴沉起来。
去年冬天的胜州一战,他们一部不仅失去了两万勇士和数万的马匹,他的腰上也被那个女人砍了一刀,到现在,每天深夜,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他的伯父、他的弟弟、他的部下,他的部落勇士和女人和羊马,那个女人一点点地把它们都夺走了。
现在那个女人让他们同族的人举起了屠刀,来要他的命。
“啜里只,你也在帮助你的伯父来杀我吗?”
黑暗中,释鲁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他们都听见可汗在大声说:“啜里只你还记得你要做我的挞马狨沙里(护卫官)吗?你说你会给我建立一支能战胜承影部的军队,你要带着他们为我夺回北疆,让我再次坐在长安的皇座上,怎么,你现在更想自己的伯父成为可汗,更想帮着你伯父去成为汉家女人的鹰犬?”
年轻人生得很高大,即使坐在马上也比自己的伯父高上半个头,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胡须,一双眼睛生得像鹰鹫,有着冷酷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