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瑟人信奉长生天,也把统领乌瑟的王室视作神裔。是以王室每一代,都会有一个孩子抛弃凡俗,将终生都献给长生天。”
说到此处,众人已然明白,道:“这女子,莫非竟曾经是王室公主?”
“难怪……那贼人涅古是蛮王幼孙,这女子想必是他亲姐姐。”
血脉亲情,自然无法置之不理。所以周景宵才用乌瑟文写了一封威胁信,直接告诉涅古,若他敢动玉姝一根毫毛,第二天他就会看到这女子的脑袋挂在大正门上。
他相信涅古明白自己说得出做得到,战场之前兵戎相见时,他亲眼目睹自己斩断他兄长的咽喉,斩断他父亲的咽喉,一刀砍下了蛮王的头。
他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自己手上,而这女子,是涅古在世上唯一的至亲了。除非……他还认自己这个表兄。
不知不觉,男人的唇边竟浮现出一抹笑,只是那笑容便如泥塑木雕一般。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当蛮王、当外祖父圆睁着双目倒在自己面前时,他的鲜血喷溅了自己一头一身,那血是温热的,和自己身体里相同的血……
“我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你一生所爱之人必会惨死,至亲皆亡,骨血断绝,因为你,他们连死也不能瞑目!”
“你将永生永世身处修罗地狱之中,哈哈哈!哈哈哈哈!……用你的一辈子来赎罪罢!!!”
……
到了三更时分,忽的下起雨来。
玉姝从雨声中被惊醒,虽隔着厚厚的墙壁,但耳边依旧如有擂鼓一般,滂沱大雨将整座京城淹没在水幕之中,无疑也增加了这伙乌瑟人躲藏的难度。
这几日里,这群乌瑟人带着她至少转移了四处地方,每到一处,他们至多不过停留两天,便会匆匆离开。
在最开始的那个地窖里,玉姝还呆了有三日,到了昨晚的那间屋子,她尚未睡着便被人拽起来,急急塞进马车里,又冒着大雨急急离开。
她看的出来,涅古就是那个蓝眼男子,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急迫了。
他的脸色每日都是铁青的,起初还会时不时来讽刺威胁玉姝两句,这几日却是行色匆匆,整夜整夜地与他的那帮弟兄聚在一起不知商讨些什么,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理会玉姝。
玉姝能够猜到,想必是搜捕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能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偏生涅古不知在顾忌着什么,也不能伤害玉姝,如今他便如同一头困兽,四周的围栏渐渐朝他收拢,或早或晚,终究要将他困死在里头。
玉姝心里自是又喜又忧,喜的便是自己性命得保,忧的却是涅古被逼到绝境时,或许会玉石俱焚。
他与周景宵的深仇大恨是绝然不可能解开的,在被掳走的次日,他们打发了一个小男孩儿来照管玉姝,也是就近监视她的意思。那小男孩儿如今不过才八九岁,一开始虽对玉姝警惕的很,经过一段时日也渐渐放下戒心,肯和玉姝说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从他的口中,玉姝知道了蓝眼男子的名姓,知道他原来是乌瑟王室后裔,当年侥幸逃出,这么多年一直流亡在外。
而他所有的亲族都死在了八年前的那场大战中,男子自是血溅疆场,女子幼童因出身王室亦不能如平民百姓一般幸免,包括涅古五岁的小侄儿、三岁的小侄女儿……连尸首都未曾留下。
第814章€饮鸩止渴
一开始玉姝原是十分痛恨涅古的,及至后来,竟有些理解他。
前十年的荣华富贵,后十年的颠沛流离,前十年的父慈母爱,后十年的至亲惨死,若异位而处,她或许会比涅古更加残忍疯狂。
但无论如何,他恨的是周景宵,即便玉姝再理解他、同情他,也绝不可能帮他。正如周景宵作为大梁的臣民,在战场上杀死了那么多乌瑟人,而他也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国家和百姓。
一时那雨越下越大,玉姝听着雨声,又渐渐睡了过去。
忽然外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再次被拽起来,又匆匆塞进一辆马车里。这一次马车走了很久,因为马车的四壁都有厚厚帘幕遮掩,玉姝也只能判断他们先是向西,继而又向南,兜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往北去。
一路上直行了两个多时辰,她方才被拽下马车。和之前众人藏身的或是破旧小院或是陈旧道观不一样,这里竟然是一座十分精致的花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玉姝不免起疑,不等她再观察几眼,她已经推搡进房里。
这屋子亦装饰得十分华丽,不是豪门高户绝然供给不起,她心中立时便有了猜测其实在她被从香山寺掳走时,她便有所怀疑了。
她身边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涅古等人是如何得知护卫巡视的漏洞,又是如何潜进门禁森严的香山寺的?
他们是乌瑟人,在京里人生地不熟,长相又那般扎眼,玉姝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明他们或许有内应。
如今看来,这内鬼的地位还颇高,又想到如今朝中两党争斗得愈发激烈,虽然玉姝不欲用恶意揣测他人,却也只能怀疑到太后身上。
果不其然,到了这里后,众人脸上的神色愈发阴郁,玉姝还听到那大汉和涅古吵了起来,这几日她也从小男孩儿那里学了一些简单的乌瑟语,只听他们争吵间在说
“南人”、“狡猾”、“借刀”、“不能相信”等语。
恐怕涅古一开始不想借助南人的力量,毕竟若受制于人,他们的性命也只在旁人一念之间。但周景宵搜捕得越来越厉害,他们能躲藏的地方也越来越少,走投无路之际,只能饮鸩止渴。
之后数日,他们便在此处蛰伏下来,不再东躲西藏,与此同时,京中诸多搜捕他们的人等忽然发现,这伙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竟再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原本众人已经循着那些线索快要将他们找到,可此时这般人间蒸发,登时让众人一筹莫展。
周景宵已经连着数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两个孩子被他想尽办法哄骗去了秦家,如今虽对玉姝失踪一事一无所知,但每日都要哭闹着见娘亲。程海又卧病在床,病情也愈发严重……
短短十日,他竟瘦了足有一圈,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中都是血丝,只要众人有丁点教他不快之事,他便会勃然大怒。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无法让自己像过去那样冷静下来,不管是清醒还是勉强入睡,耳边萦绕的仿佛都是那诅咒一般的恶毒狂笑
“你一生所爱之人必会惨死,至亲皆亡,骨血断绝,因为你,他们连死也不能瞑目!”
……不,不会的……
曾经他以为这个诅咒就是自己的宿命,他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珍视之人的离去,此生他已不再另作他想,直到……他遇见玉姝。
他有了想要呵护一生的人,他成了亲,有了孩子……岳父待他亦如亲子,妻子娘家的亲友也与他如同至亲骨肉……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玉姝给他的,如果他失去了她,如果他害死了她……
砰的一声,手边的茶盏无意中被打翻,帘外侍立的丫鬟听到声音忙欲进来收拾,突然,那丫头浑身都僵住了,眼中满是惊恐。
只见男人侧对她坐在桌前,烛火将他面容一半隐在阴翳中,一半却亮得看不清神色。他如同木偶一般,眼神茫然地拿着已然碎掉的茶盏,尖利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手心,他将茶盏递到唇边,鲜血混着茶水落入喉中,他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