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响,剑出,被插在菩提树下的白骨杖也像是收到了某种召唤般,开?始嗡然?。
九点?烟悬于半空,青烟高?燃,漫天?傩神注视人间。
黄金傩面之下,九方辛夷蓦地睁眼。
她双手举剑至眉心?,却邪剑匣上,一众方相前辈所?化的镇妖雕塑蓦地睁眼,微微张口,吐出一缕又一缕的清气。
如是菩提枯萎的树上,有?残存的叶片被漫卷入长空;三清观上,浩然?清澈的三清之气拂过长湖水面,闻真道君摊开?手心?,轻轻吹了一口气;菩虚子道君留下的小道童似有?所?感,站起身来,将师父留下的某个匣子打开?;神都?城外?,永宁寺中,明觉上师静立在无数长明灯前,骤而抬手,将身上的金红袈裟扯下,扬至半空,付之一炬,燃起一缕青烟。
却邪剑后,九方辛夷的眼瞳黑如曜石,镇定清明如山河大川。
“我借人间三清气。”
凝玉娆的剑从天?而落,九方辛夷也揽却邪而起!
妖紫与金红在半空轰然?相遇。
三清搅动山河,却邪剑鸣,金红向上,妖气漫天?而落,伤魂振翅,浓紫向下。
两柄剑相交的刹那,天?地似乎陷入了一瞬的俱寂。
九方辛夷与凝玉娆的目光交错,这对昔日的姐妹眼中赫然?还有?对对方的不忍与情深,但很快,那一抹情绪就被心?中道义与选择不同所?带来的决然?所?遮盖。
“阿姐,回头吧。”九方辛夷轻声道:“苍生依旧,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凝玉娆深深注视黄金傩面后的漆黑双瞳,她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最终只化作了微微一笑。
三清之气的金红将半边天?染红,再向前一寸寸推去,直至淹没了那遍天?的妖紫。
却邪鸣动长空,十二傩神齐声怒吼,带着气压山河般的呼啸,直至这一剑划破长空,一剑斩落!
九方辛夷长发飞舞,面上的黄金傩面如朝阳般璀然?,她的眼瞳却比这样盛大还更灿烂,她的眼中倒映出这一剑,倒映出颓然?折颈的伤魂鸟,神都?四处溃逃却还是被剑气洞穿的妖祟,看到无数百姓骇然?看向天?穹,再看向面前的阿姐。
凝玉娆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掌心?的妖气之剑溃散开?来,而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将她手中的剑斩断,再没入她的心?口,就这样带着她,向着地面的方向如流星般坠落而下。
像是一团坠天?的烈日,带着伤魂鸟金璀绚烂的虚影,直至这一剑,将伤魂鸟彻底逼出凝玉娆的体外?,死死钉在地上。
却邪剑没入地面,伤魂鸟失去妖影,死死盯着从亘古以来,已经将它斩落了无数次的这张黄金傩面,在剑下哀鸣,却被九方辛夷面无表情地手起再落,直截了当掏了妖丹。
黄金傩面化去,露出了九方辛夷真实的面容,她的额上有?一点?薄汗,额发微湿,让她看向凝玉娆的眼瞳也沾染了几分湿意。
“阿姐,你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吗?”她注视倒在血泊中的凝玉娆片刻,倏而道:“我那时便觉得奇怪,为何阿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抵抗,就这样直接承认了是他与前朝势力勾结,引他们?入神都?。阿姐,他是被徽元帝杀死的。”
凝玉娆从血中慢慢支起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姐,你是爹唯一的女儿,你我过去都?总觉得他谁也不爱,殊无感情,像一块冷冰冰的木头,心?中恐怕只有?他的地位和权术。可?是阿姐,爹他明明……愿意为你去死。”
凝玉娆的神色似是顿挫了一瞬,她看着虚空的眼神带了点?古怪的微笑,像是茫然?,也像是释然?,但很快,她却又一脸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那又如何。”凝玉娆转过头,看向九方辛夷,咳嗽了几声,再从嘴边擦掉咳出来的血:“你该不会愚蠢到想用他来感化我吧?”
九方辛夷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阿姐,我知道你从来意志坚定,既已决意,便不会被任何人动摇。”
凝玉娆终于大笑起来,她抬手将微乱的发重新挽好?,然?后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神都?妖祟尽被九方辛夷斩于剑下;如是菩提树虽然?枯败,却因为那一根白骨杖上的方相心?头之血而尤存,两仪菩提大阵摇摇欲坠却到底没有?倾圮;而她觉得会因为全盘皆崩的背叛而愤怒的阿妹手持却邪剑,目光澄澈,应她征召而来的前朝府军本就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此刻更随着公羊春的死而溃逃开?来,而那位前朝的三皇子殿下姬渊已经将昭德太子救了出来,正在拢合妖气尽散后,找回了自己意志的神卫军,安抚四处之乱。
她算无遗策,百步布局,最终却还是因为九方辛夷而功亏一篑。
“我败了。”凝玉娆蓦地道,再抬手止住了九方辛夷所?有?想要说的话语和动作,她的目光依然?清澄,不染纤尘,高?傲不屈:“这世间从来成者为王败者寇,但就算为寇,我也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如何为寇。”
她将身上华服的褶皱抚平,然?后道:“成则由我来旺人族运道,开?千古盛世,败则以身殉天?下。阿橘,我想赢,但我也输得起。”
漫天?的妖气散尽,这太过漫长的一日也终于要到尽头,天?边的红霞散布开?来,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日落,还是一场日出。
也或许都?是。
凝玉娆提着伤魂鸟的僵而难灭的妖尸与神魂,周身气息暴涨,竟是以一种玉石俱焚之态,燃烧自己的神魂,然?后一步跨过天?堑,踏入极北之境,垂眸看向足下,傲然?长笑一声:“方相能?镇妖佑苍生,我凝玉娆,也能?。”
她没有?再回头,只轻声道。
“阿橘,替我多看看这个世间。”
然?后一跃而入从极之渊,以自己大剑师之躯和神魂,将从极之渊摇摇欲坠的封印再次加固,与伤魂鸟一并,坠入妖鬼之森。
*
神都?之乱的开?始与结束都?太过干脆利索,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太过绝对,将整个神都?都?彻底涤清,以至于平妖监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都?再也没找到半点?妖气,就连神都?周边那几个因为凶险而折了数位平妖监监使的妖瘴,都?一并被肃清干净。
昭德太子在群臣见证之下,于正大光明牌匾后取下了继位诏书,龙袍加身,坐在了最高?处的那个位置,是为徽景帝。
然?后,徽景帝亲自站在已经被搬开?了所?有?碎石的昔日玄天?塔遗址,对着如是菩提树深深一揖,再在群臣愕然?的目光中,快步向前,并指为刃,竟是将自己的肌肤划开?,落血于树!
帝王之血即为帝王运,大徽之运从此真正与两仪菩提大阵系为一体,白骨杖轻鸣声中,如是菩提重新舒展枝叶,在天?光之下,冲天?而起!
这一次,如是菩提树再也不必被藏匿在玄天?塔上,这里?是两仪菩提大阵光明正大的阵眼,为了这护佑苍生的大阵而牺牲的所?有?人,都?理应被所?有?人知晓并铭记。
是夜。
九方辛夷立于朱雀门上,俯瞰整个神都?,手中的白纸忘忧伞轻旋。
无数只白纸蝴蝶随着风雪一起翻飞而起,浩浩荡荡,像是要将神都?所?有?的血都?覆去,将所?有?的忧怖都?消弭在那些振翅的蝶翼之中。
叮铃
三千婆娑铃清脆的铃音在岁除之夕,昼夜交替的刹那响起,于是神都?上空的所?有?妖秽邪祟都?尽数消弭,所?有?晦涩不堪与泥泞血污都?被留在了旧岁,沉寂于了黑夜之中,没入了那一柄白纸忘忧伞上,将原本圣白的伞面伞身都?染成比夜更黑的黑。
有?人持伞仗剑而行,护天?地之间,一片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