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色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瞳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容易倒映出燎原的火,于是那烈烈的火色遮掩了他眼底最深的沉静与悲悯。

大邺虽覆,可他到底是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他的身上所流淌的,也的的确确便是所谓的帝王血。

而帝王血,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他将这样的话语说出口,便是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承诺。

火色闪烁,被?谢玄衣背在?身后的程祈年却将目光慢慢从火舌之上投到了谢晏兮的身上。

方才谢晏兮的话语,他听了个十全十。

他看着谢晏兮的目光也变得十分奇特,像是惊奇,像是唏嘘,又像是某种巨大的欣慰。

正是因为他知?道谢晏兮乃是前朝大邺的三皇子,所以才知?道,这样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究竟代表了什么。

“十安。”程祈年在?心底默默地唤出旧友的名字:“你看,终有一日?,那个漠视苍生满身无所谓的人,也会为了天下苍生许下帝王一诺。”

那火冲天后,很?快将整个树冠都吞没,火如倒灌的海水,再继续向上,像是在?以妖气为养料,一路顺着那盘踞双楠村上方的巨大如蜘蛛般的挑生蛊妖吞没过去。

莹润的舍利子从火光中?浮凸出来,那颗不?过半块指节大小的舍利子周身有着圣洁的光,某种肉眼难见却低沉逼仄的、像是“气”一样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被?吸过来,再消弭一空。

元勘和满庭已经?听了谢晏兮的嘱咐,开始去村子里搜寻是否还有人生还。

红莲业火会烧死所有作祟的蛊虫与蛊妖,倘若中?蛊不?深如刑春花,火并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可最终,元勘和满庭回来的时候,却面色沉重至极,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慢慢摇了摇头。

就连他们之前救下来了的刑春花也沉睡着被?火舌吞噬了,蛊虫虽除,她的身体却也已经?变成了蛊妖的容器。

凝辛夷沉默许久,倏而道:“阿垣,我有一件事?想?要做。”

谢晏兮问:“什么事??”

“双楠村中?所有的人所想?的,不?过是一场团聚的美梦。为了这场梦,他们甚至不?惜以身饲蛊,哪怕再也见不?到阳光,也绝不?后悔。”凝辛夷道:“人间这么苦,却也理应……能够容下一个梦。”

“只是红莲业火太耗力气,我的三清之气不?足以支撑我再鬼咒召神以接神力啦。”她迎着谢晏兮带着疑问的目光:“所以阿垣,可以再借我一点三清之气吗?我想?让这些魂魄在?彻底消散之前,再做一场团聚的梦。”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那一抹苍白却被?火色遮掩,仿佛只是凝辛夷一个眨眼时的错觉。

“阿橘,你应该知?道,所谓梦境,不?过是虚假的仁慈。”

凝辛夷却摇了摇头:“我不?管什么是虚假,我只做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想?给他们一场美梦。”

“可你却要借我的三清之气。阿橘,你不?要忘了,想?要杀你之人尚在?暗处,或许此刻就在?妖瘴外等?你。你若是真?的力竭,再遇见危险,又当如何??”谢晏兮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平静地说出凝辛夷此时此刻的处境:“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所说的一切,凝辛夷如何?不?知?,但她只是安抚似的冲谢晏兮一笑:“不?是还有你送我护身的缠臂金吗?”

可是,缠臂金最后的四次都已经?用完了。

谢晏兮心中?如此道,却到底一个字都没有说。离火到底不?同于红莲业火,他的人力也终有尽时,若非他燃血为之,又怎能将这一方天地都烧个干净。此刻他也快要是强弩之末,可她要借三清之气,他的手便也已经?放在?了她的手上。

没有缠臂金护她,也还有他。

红莲业火不?够,他便燃血以点离火。

更何?况,无论她是否知?晓,他的真?心都已经?交付,这点三清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要,给她便是。

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个人间,可这个人间有她,所以他也愿意驻足再多看一眼。

于是他轻巧地勾了勾唇:“可以是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凝辛夷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便听谢晏兮道:“以后不?要叫我阿垣,叫我阿渊吧。善渊的渊。”

凝辛夷有些莫名地看着他,有些不?解其意,口中?却依言轻声道:“阿渊。”

谢晏兮低低笑了一声。

下一瞬,三清之气倒灌。

第 150 章 须信百年俱是梦。

全部展开的九点烟, 有?九根扇骨。

九根扇骨,理应能够召出九位神鬼。

今日魂灵漫天,触目惊心, 她若想要为他?们编织一场家国两安, 团圆美满的梦境, 所需要的, 却是所有?十二位神鬼,以众神之力, 共同为之。

但凝辛夷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 将斜斜扣在?额头上的那具谢晏兮的十二龙吞傩面向下一拉, 遮住了一整张脸,然后迎着?谢晏兮带着?疑惑的目光,弯了弯眉眼?:“他?们不必记得,也不必知道我是谁, 我是我,也是这世?上所有?愿意为了他?们而竭尽全力的人。”

顿了顿,她的目光穿过面具, 落在?谢晏兮的脸上:“若是这世?上行善自有?天知, 那我希望, 上天知道, 此善非我一人, 还有?别人。”

谢晏兮似是明白了,也似是没有?。

于是凝辛夷继续道:“阿渊,我是说,那个人,是你。”

牵在?两个人腕间的红线依然灼灼, 但显然除了他?们彼此,没有?人能看到这一段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只是凝辛夷此刻已?经并不去纠结这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她轻巧地松开了谢晏兮的手,然后向面前的火色之中走去。

红莲业火与离火交织,那是两种不太相同的明红璀璨,却因为此刻共同的目的所向而变成了同样的色彩,那样明明能够焚尽一切的火,却在?此刻向两边退去,为她辟开了一条路。

凝辛夷裙摆上的织金被火光照出一片璀丽的光,随着?她向前的步伐,那些光便?也流动如水面上的一层拂金。

谢晏兮怔然看着?她。

她带着?他?的面具,裹挟着?他?的三清之气?,此时此刻,她是一个人,也像是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