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记得刑泥巴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些形态各异的树叶上,轻声重复:“既见菩提落叶,是非菩提落叶,是名菩提落叶。”

元勘当时虽然并不在场,也早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闻言,他有些讷讷地道?:“所以,这些就是他所说的……菩提落叶?”

谁能想到,那刑泥巴看似故弄玄虚的话?语,竟然真的有所指,而他口中所谓的有缘人,或许便是说在听了他这些话?后,会?来到他的家乡,目睹这一场菩提落叶之人吧。

便见谢晏兮轻叹一声,竟是抬手,将那一片树叶送还了面前的菩提双楠。那些叶片洋洋洒洒地落下,虽不过十余片,却似汇总了一片绿意的汪洋。

“刑泥巴离开双楠村,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救这个村子和他的阿姐刑春花。”谢晏兮也想到了什么:“他最后提及的地方乃是定陶镇群青山上的报国寺,而那里,或许便有他觉得能够救双楠村的东西。”

元勘眼睛一亮,旋即有些飘忽地看了凝辛夷一眼,复又黯淡下来。

无论报国寺中曾经有什么,此?刻都已经付之一炬,成为了无人生还的废墟。之前他们还觉得菩元子不过是其中众僧的一员,却没料到,菩元子坐化归去之时,竟然便已经是报国寺传承断绝之日。

如今已经无人知晓,刑泥巴如此?远涉报国寺之所求,究竟是什么了。

“如我所料不错,此?地的菩提双楠,并非仅仅只是高?大柱所服食招来的挑生蛊妖栖息的巢穴。”凝辛夷仰头,天目流转,她方才还会?被这里的重叠的妖祟之气逼到流泪,但此?刻,她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一片唏嘘和悲悯之色:“又或者说,那挑生蛊妖栖息于此?后,也俯身于了这两?棵菩提树上。于是天地之间那无数棵被砍伐丧生的菩提树的树灵,从八荒四海而来,纷纷附身于了我们面前的这棵双楠树上。”

“所以这树上,才会?落下这么多片迥异的菩提树叶。”凝辛夷轻叹一声:“天地万物皆有灵,更不必说,庇佑一方百姓如此?之久的菩提树们,前有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妖祟作乱,后有不知自何而来之人伐树祭天,说是为了成两?仪菩提大阵,实则却……”

她的眼前再?度浮现?了白沙堤幻境中所见的一幕幕,真可谓稚子何辜,苍生又何辜。

“此?前小程监使说,挑生蛊妖藉由幻境招魂的条件里,恐怕还遗落了一条。”凝辛夷倏而话?锋一转,“能够被招来的魂魄,想来需得是对这人间多有眷恋执念,有未完成的身后事,所以才会?久久不愿离去,纵经年仍可寻其痕迹。”

程祈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肩头尤被堵住了嘴的岳十安人面,再?重新?看向面前的菩提双楠,显然已经想到了面前这形容古怪诡奇的菩提双楠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不由得叹道?:“人如此?,树亦如此?,所以才会?有此?处片片各不相同?的菩提落叶。”

几人蓦地都沉默下来,寂静一片地看向面前苍老不堪的树,仿佛要从它的身上看到无尽岁月的唏嘘和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为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天地不公,苍生何辜。”

众人俱是一惊,谢晏兮垂落在地的长刀上有寒光重新?一闪,谢玄衣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三清之气悄然散开,却并没有探寻到此?方有任何人息,但也正是这样,才让人更加警惕。

“不必寻找,也不必担忧。”那道?嘶哑的老迈男声再?度响起:“方才几位小友所言无虚,吾庇佑双楠村已有数百年,虽不曾现?身于百姓面前,却未曾忘却过双楠村数代?村民们的祭拜信仰之恩。若无这些信徒之力,吾也难以拥有神?智,从混沌中睁开双眼,来看一看这个人间。”

随着?这样的话?语,那通体纯黑的巨大树干中,有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穿着?简单麻布衣服的老者赤足而行,手中拄着?一根菩提木拐杖,他的头发灰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的确垂垂老矣,仿佛下一刻就要阖上双目,与世长辞。

但旋即,一只瓷白的手就攀上了他的肩膀,随着?一声银铃般天真的笑,一张姣好无暇的少女?面容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那少女?显然极是顽皮,竟是就这样腾身而起,坐在了老者的肩头,显然不知人间礼数为何物。

这两?人单从外表来看,简直堪称爷爷和孙女?,但在场之人都知道?,妖与人大有不同?。人的外貌受年岁影响,就算保养得当,也难逃岁月痕迹。妖却不同?,妖作人形乃是妖力所化,想要什么样子,都是随心而动。

因而面前这两?人,看似相隔无数年岁,实则恐怕便是双楠村这两?棵菩提巨木的双生妖神?了。

少女?坐在老者肩头,笑吟吟看着?众人片刻,目光终是落在了凝辛夷身上,惊奇道?:“这位姑娘好生漂亮!”

她边说,便要一跃而下,似是想要触摸一下凝辛夷的脸,却被老者一把抓了回去:“安乐,不得胡闹。你忘了吗,如今我们……”

他没有说完,名为安乐的妖神?少女?却蓦地一愣,旋即整个人像是枯萎了一样定在原地,但她很快又转过身来,继续看向凝辛夷,面上重新?挂了笑容:“是了,如今我与无忧都满身是毒,不能碰人啦。漂亮姑娘,你的人好看,你身上的衣服也好看,头上的树枝也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她边说,边在原地旋转一圈,妖气腾起,她身上的麻木旧衣竟是变成了与凝辛夷身上所穿一模一样!

凝辛夷今日穿了一条翠蓝色的盘金缎绣云蟒裙,冬日寒冷,她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却到底还是罩了一件白狐毛领的外袍。如今这样仿佛临镜自照般的一身衣服穿在了对面的安乐妖神?身上,大家显然都有点愣神?。

名为无忧的老者妖神?显然无奈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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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你我的妖力早已所剩无几,你非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吗?”

安乐充耳不闻,只笑道?:“无忧,你看我漂亮吗?”

对上无忧的眼神?,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笑得更洒然:“总归是要死了,总要穿一件这一生都没见过的漂亮衣服吧?那点妖力用了便用了,你我如今这样,那点妖力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言,无忧那张本就苍老的脸,变得更加颓然,像是面上的皱纹都再?入木了三分。

“左右刑泥巴也回不来了,你的希望已经落空了,你我就算是死,恐怕也要死得不得安生,你还管我穿一件漂亮衣服?你明?明?给?自己起名叫无忧,却比谁的忧愁都多,真是好笑。”安乐哈哈笑了起来,再?看向面前众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捉妖师,也看到了你们的心里有苍生,有悲悯,可是这里……”

她侧过头,用下巴比了比身后的庞然遮天的黑树巢穴:“这里如今这样,已经绝非人力所能平啦。”

安乐轻快地眯起眼:“诸位捉妖师还是速速离去,不必为我们涉险葬身于此?,我与无忧会?将所有这些妖祟都永远困在这里的。妖瘴难开,好在我与无忧早有准备,若是诸位愿意,我们即刻便可以将你们送出?此?处。”

谢玄衣蓦地问道?:“你们不恨高?大柱将挑生蛊虫带到这里吗?若非如此?,纵使男丁断绝,双楠村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次回答的是无忧。

他缓缓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瞳:“吾已经见过太?多人间百态,人若是没有痛苦,没有私欲,没有犯错,何以为人?这世间有人犯错,有人填补错误,有人痛苦,有人抚慰痛苦,也有人因一己私欲搅得天下不宁。人才会?有这么充沛的情绪,这么跌宕的心思,纵世间沟壑纵深也不放弃填补。既然吾因为见到人间而成了如今的吾,又怎么会?反过来去怨恨人呢?”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晏兮都觉得,妖就是妖祟,无论形成如何,从何而来,都逃不开妖祟二?字,将这一类受人类供奉而显性的妖祟命名为“守护妖神? ”,实在像是人们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可这一刻,谢晏兮却觉得,自己近乎真实地在面前这对双生妖神?的身上,看到了所谓的“神?性”。

“若我们真的离开这里,你们打算怎么做?”谢晏兮静静看着?面前的安乐和无忧:“为何你们如何笃定,能将这里所有的妖祟都困住?倘若困不住呢?”

安乐笑了起来:“捉妖师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妖,也是有妖的办法的。譬如我可以将自己与妖瘴融为一体,让无忧吃下我的妖丹,再?将所有这里孕育出?的妖祟都吃掉。”

她用最欢快夸张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事:“然后,无忧双眼一闭,砰的一声,就在这个妖瘴里自爆了。到时候我形成的妖瘴自可以将他造成的余波控制其中,不外泄到其他地方,而且如此?一来,我们二?人的妖力抵消,正好可以让这方天地的妖瘴也散开,妖祟也尽除,一举两?得。”

安乐自觉描述得当,话?说到这里,也已经无话?可说,她与无忧对视一眼,便要起手,将面前众人送离这一场他们无计可施的妖瘴。

却听一道?女?声响起。

“刑泥巴远赴定陶镇,是你们的安排吗?”凝辛夷慢慢问道?:“你们差他去报国寺,究竟希望他拿到什么?”

安乐和无忧对视一眼。

“事已至此?,此?事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了。吾等托他去取之物,的确强人所难,却也是能够救双楠村于如今水火之中的唯一希望。”无忧长长叹了口气,道?:“吾与安乐的本体菩提树如今满是妖祟巢穴,即将孕育出?的妖祟不止凡几。这世间唯有红莲业火可将吾等的树根全部烧成灰尘,不留一点痕迹。而此?后留下的业障,要请报国寺中的舍利子来才能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