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着如此,卫载身边没什么正经的门客,有志向的不往她府上来,她的处境也不好叫她主动去寻。许晴初来之前,她身边的伙伴真就是一群纨绔,多是不站队的各家勋贵最不成器的那个子弟。比如孟希同,英国公三娘子的次女,妈不疼爹不爱,她们家孩子多,她的年岁正夹在中间,吃饭的时候少她一个都没人能发现。又比如邹永金,将门出身,爹娘都在边关呆着,她只能在京中,这辈子也都只能在京中,要那么出息做什么呢。

可最没出息的那个小儿女也是有血性的,那一年的血色染红的不仅是卫载的手,夜夜入梦的悲愤怒号也不是只有卫载一个人听到。仇恨是最好的磨刀石,日日夜夜打磨着他们心中那把刀,可刀要如何才能出鞘,又要斩向何处?他们不知道。好在还有一个许晴初。

卫载好赌,运气一向都好,命运把无所不能的许晴初送到了她的手上,她凭着敏锐的本能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

许晴初做了卫载的谋主,替卫载打理内外庶务,教卫载该学的屠龙之术,帮卫载谋划如何不露声色地扩大势力,甚至也帮卫载身边的伙伴们逐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告诉他们该如何把刀磨得锋利,又该如何挥刀,这才有后来的博远侯孟希同、定安侯邹永金、长庆侯叶怀泽……

手里不多的挚友忠仆全听许晴初调遣,这般的信任,如何能不动容?许晴初以为自己的心已是顽石一块,可卫载就像一粒毫不起眼的种子,不知何时就在石缝里生根发芽,萌芽的力量日积月累,待到觉察时,那巨大的块垒早已四分五裂。

卫载是毫不知情的,许晴初板起脸来半点情分都不讲,卫载看不出她那张冷面下是什么样的温暖深流,她只知道算无遗策的许晴初好看得叫她心猿意马,她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之中,觉察到了自己萌动的春心。

“你们说,孤该怎么做呢……”卫载的悸动无人可诉,难受得紧,最后还是去寻了友人们相助。

孟希同转了转眼珠,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好事吗?殿下此前不是担忧她的来处吗?若殿下成了她的心上人,还怕她不向着殿下吗?”

“你……你叫孤以色侍她?”到底是自小长大的狐朋狗友,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卫载竟也听进去了,迟疑道,“可孤……她能看上孤吗?别的不说,孤也是个女郎啊。”

“咱们殿下这般好,好样貌好性情,哪里又配不上她!女郎怎么了?自世宗朝以来磨镜断袖之风还少了不成?”邹永金毫不犹豫地接话。

几个自称万花丛中过的家伙给卫载出了不少主意,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但总得来说,卫载自觉是与许晴初越发近了。

她愿意靠近我,是不是心里也有我呢?可又为什么她半点形色也不露呢?

卫载急死了,又去寻友人们出主意,这群人能给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主意。

当她与许晴初喝到月上中天也不见许晴初有半分醉态时,卫载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主意不太行了,她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向许晴初:“你怎么就不醉呢?”出口方觉不对,酒意醺得她有些飘飘然,不自觉地把实话说出来了。

许晴初看着她涨红的脸,叹了口气:“殿下,丰州好酒,栗县的酒更是算得上极烈了……殿下,还继续喝吗?”

“不了!不了!”卫载泄了气,趴在桌案上不说话,她想着叫许晴初酒后吐真言,万万想不到这路一开始就不通啊。在心上人面前闹了个笑话,卫载暂时不想面对。

许晴初与她隔着桌案相对而坐,眼神落在卫载的发顶,含笑问道:“殿下灌醉我是想问我什么呢?”

卫载弹起来,直起腰与她面对面:“孤问了,你就会与我照实说吗?”

“那要看殿下问什么。”

她仍笑着,却在卫载的下一句话里一败涂地。

卫载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开口,她说:“我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每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其中包含的情意也明明白白,直白得叫许晴初的心被搅成一团。

许晴初喜欢卫载吗?当然是喜欢的,这喜欢没有由来,只不过是积年累月的朝夕相处里自然而然发生的转变,不过是期待看见她,不过是渴求与她的亲近。

但她不能,卫载不是旁人,那是她的主君,这世道烂进了骨子里,得有人去刮骨疗伤,若已毒入骨髓或许还得挖出来换上一副新骨。卫载是她选中的那根要下手的骨,而她是注定要划开血肉、剜出槁骨腐肉的那把天地间最为锋利的刀。这是她的来处,是她的去向,也是她的宿命。鱼肉如何能与刀俎相爱?这爱是砒霜是毒药,会叫卫载袒露最为脆弱的地方,而后引颈受戮。于许晴初,这爱会让她的刀锋锈钝,情到深处,她真能下得去手吗?她不知道。

第15章 | 0015 15

这迟疑,这反复,由来已久,叫许晴初辗转反侧,思虑万千。

年初,她的恩师许岳遥病入膏肓药石无救,她昼夜兼程赶回丰州,见到了最后一面。

许岳遥六旬有余,放在平常人家也是做曾祖的年纪了,面对生老病死也已坦然,她没有子女,唯有几个学生,许晴初是最得她意的一个,她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许晴初,一生积累也留给了许晴初。许晴初视她为母,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病榻前,生怕错过。

许岳遥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试着要坐起来,许晴初心中难过,知道应是回光返照,抹了泪忙去扶她。许岳遥有些话要交代,她是商贾出身,生意遍天下,走南闯北什么风浪都见过了,早早地就将后事安排妥当,几个学生分掌了商队、铺面,唯有许晴初是她嵌入朝中的一枚棋,是她的关门弟子,也是下一代的头狼。

许岳遥断断续续地说,干燥的手轻轻落在许晴初的脸颊上抚了抚,许晴初一一听着,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眷恋地用脸颊轻蹭她的掌心。

“晴初,该交代的我都已交代给你们了,后面的路得要你们自己走了……”

“老师……”

“别哭,别哭……”许岳遥轻柔地拂去了她的泪水,轻声问道,“老师的时候不多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许晴初努力地咽下泪,嗫嚅了片刻终是将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口:“您自少时立志,而今四十余年,就从未动摇过吗?”

许岳遥沧桑的眼透过许晴初看见了一路行来的自己,她感慨道:“四十年啊,怎么会没有动摇过呢?志向是又高又远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很远很远的一点光……那光太微弱了,有时候都看不分明……我有时候也会想,做这么多,吃那么多苦头有什么意思呢?若放下这一切,我拥有的财富足够我享乐一生了。可当我走在乡野间,行在田地里,看见饿殍遍野豺狼当道之时,我就知道我得做点什么,不然良心难安,毕竟我见过有光的地方是什么样……”

“是什么样?”许晴初愕然,这样的答案她从未想过。

许岳遥说这些话的时候全然不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眸里是满满的亮光:“我年轻时曾入过一场南柯梦,梦见嘉穗盈车穰穰满家,梦见楼高百丈直入云霄,梦见人人有暖衣有饱食,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学。你知道何为天下大同吗?我曾见过呀。”

“那或许只是个梦?”

“庄周梦蝶,又或是蝶梦庄周?我已分不清了,那梦里的光太亮了,亮到我无法再忍受这世道的黑暗和污浊。这里没有光,那我就要凿开一线天机,让光照进来!为这一个梦,我踌躇一生。养大你们要你们继承我的志向,亦是我私心。若有怨,便怨我吧。”许岳遥叹息。

“不!”许晴初急急地攥住了许岳遥的手,“若没有您,我们都不知死在哪里,您给了我们一切,路也是我们自己选的,从何怨起呢?”

许岳遥拍了拍她的头颅,低低地笑了起来:“没事,走不下去的时候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只要记得你的来处,知道你要行向何方就可以了。迷茫的时候记得走下高台,去看一看苦难的芸芸众生。”

“好,我记着,我记着。”许晴初的泪终于是止不住地落下来,她直起身,轻轻地倚进许岳遥的怀里,让许岳遥能抱住她。

许岳遥吃力地抬起手,留恋地轻拍她的脊背,她把太重的责任和期望都留给了年轻的许晴初,往后的路许晴初都得一个人走了,那是一条不知道有没有尽头的悬崖峭壁,不知何时就会坠落,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她舍不得,却也不得不这样做。

“老师……”许晴初含着哭腔在她怀里出声,“老师,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是那位康宁殿下吗?”许岳遥温柔地问。

“您……知道?”许晴初跪正了,小心地去看许岳遥的面色。

许岳遥仍是带着笑的,甚至带了点打趣地问:“她好吗?对你好吗?”

“好……”许晴初低下头,满腔的委屈忽地就涌上来,让她说不出话。

“那很好,难走的路若能有人一路同行,便不会那么孤寂了……你在害怕?怕她会变?怕她最终不是与你志同道合的那个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