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回轻嗯一声。
四周寂然无声。
“公主,县令府到了。”绥喜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率先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午后日光穿过树影缝隙直直落下,姜回站在马车上,刺人的光晕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像漫长而无边际的夜河,平静而暗涌。
“走吧。”
府内翠枝稠密,园中花朵嫣红争艳,金池荷花浮叶,游廊叠影,夏意葱茏透亮。
林伯渠匆匆赶来,脸上汗水淋漓,一揖到底:“公主殿下,大人有急差在身不能亲自迎接公主,请公主殿下恕罪。”
姜回身旁长着一枝将开未开的团红芍药,细条扶枝,绰约生姿,水蓝裙裾湖水映波,更衬肌肤欺霜赛雪,她伸出细指落在茎叶,轻轻一掐,粘稠的白绿枝叶染在指尖,姜回不在意的举起芍药花凑到鼻尖轻嗅。
美人和花,若云端彩霞,让人忘却心中烦忧,见之沉醉,一眼难忘。
“公主?”姜回勾唇,棱唇泛起细微笑意,衬得那张脸越发潋滟芳蓉,眼神却冷漠凝冰。
陈丁猛地出手,刀鞘快而重的打在林伯渠膝弯,林伯渠重重一疼,被打的跪倒在地。
姜回手中拈着芍药,微微俯身,眼神宛若深不见底的黑洞,一字一句道:“下次参见,记得跪着答话。”
“唔。”女子眼眸弯弯:“就像现在这样。”
林伯渠头皮发瘆,他抬着头,热辣的日光刺眼,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定定落在那一株鲜艳殷红的芍药花,眼神逐渐变得恐惧,仿佛女子手中随手折断把玩的不是花,而是掐在他的喉咙,一点一点挤去他肺腔内的空气,他恍惚看到他的脸青涨憋紫。
林伯渠的衣袍被汗水浸湿,张着口却被吓得吐不出一个字,心中暗暗叫苦,大人说着不将姜回放在口中,却让他出来暗地里试探。
姜回直起身,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将芍药花随手一掷,簇簇花瓣落下,只剩两三瓣在光秃秃的茎叶,静静躺在廊下冰盆旁的泥泞中。
余下肮脏、丑陋、混浊不堪的本色。
“把春锦院给我换了。”
“这,公主殿下,春锦院是府内最好的院子了。”
姜回眼神冰凉的注视着他。
林伯渠惴惴道:“倒是有一处凝夏院,虽小了些,却格外雅致,不过空置多年,到底有些荒芜。”许是觉得说的不妥,他又连忙补道:“但日落之前定能打扫出来。”
姜回领着陈丁转身朝着正堂走去,林伯渠不明所以,正准备跟上却被人笑眯眯拦住。
“林管家,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正巧和您一道去看看,顺便说说,这凝夏院不会也是县令大人让哪个夫人姨娘搬出去,特意为公主大人留的吧?”绥喜道。
林伯渠正想辩解,却被绥喜连珠子似的话打断。
“虽然县令大人一心为了公主,通陵内外无人不知,但公主也不能真做出不通情理的强夺之事,知道的大人以公主尊贵,觉得最好的院落自然该给公主,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殿下以权压人,强令县令夫人让出自己居住的春锦院。这可就不大好了。”
“林管家,奴婢见识浅薄,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勿怪。”
林伯渠的最后一丝话也被堵住,心道,这丫头真是好生巧舌能辨,横竖叫人说不出一丝话来,细想之下又陡然惊骇。
她们怎么知道,春锦院,是夫人的院子?
31、暗谋
◎荒谬分地◎
越至盛夏,骄阳似火。热辣辣的阳光照在山间翠峰,沟渠河堤之间春穗茂密,抬目望去,一碧千里。
一片穗苗似乎有车辙压过的痕迹,虽被扶起,却与旁边葱茏茂盛截然不同,蔫耷耷的弯着腰。
日光西斜一寸,照见隐匿在田穗深处的飞檐瓦片。
原来这里竟还有一座八角亭。
方才不曾出现的张喆文正坐在亭中,青色圆领花鸟大袖官服衬的那张文弱而隐隐虚浮的面孔也生出几分威严,亭外站着十几个魁梧凶悍的汉子,身后亭下杂乱停着几架装的满满的牛车,似乎因太过匆忙,连麻袋松了也未曾发觉,洒落一小堆晶莹细砾。
其中一个身着褐色葛衣瘦削男子从人中走出,抬头时露出被草笠遮挡住的脸,一道疤痕从耳后斜飞到眉,衬得普通样貌布满凶戾,他阴恻恻道:“张大人,如果这些私盐被裴元俭查到,你也休想置身事外,别忘了这些年你从我手中拿了多少银子!”
张喆文脸色沉下来:“尤老二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不是威胁,是警告。”尤老二道:“给你的每一笔我都暗地里着人造了账簿,若是我一旦出事,立刻就有人把账簿交出去!”
尤老二握着拳,额头青筋暴起:“咱们鱼死网破。”
短暂的愣怔之后,张喆文转而涌上滔天的怒火,让他原本有几分文人气的脸都变得扭曲,眼底压着阴沉。
自从郑从贲之事后,裴元俭便上书陛下将私盐走运之事以强法遏止,从北朝全境实行《缉盐保甲条例》,连通陵县这个边陲小县也无法避免,渡口整日有人日夜把手核查,尤二等人等了近一月,眼看这批私盐即将烂在手中,眼看兄弟们怨声载道,忍耐到头便决定铤而走险。
经过一番思量,他们伪装成了走漕运的水帮,私盐也被藏在暗舱,谁知排在他们前艘那船竟想了和他们同样的法子,却不过片刻之间,便被一高瘦男子手中的灰犬找到了藏在船舱夹壁之间的私盐,再之后,尤二目光一缩,那艘高头大船满地是血,连河里也染上了深红。
尤二等人心头大骇,彼此对视之后趁乱缩回船舱,趁夜色把私盐从船上用小舟运出来却不敢再放回原处,再之后,便是眼前这一幕。
“尤二,真是没想到,你竟敢背后留手。”张喆文眼中覆着阴云,长乐坊胡富全跟了他许多年,却仍在姜回利诱之后便生出动摇反叛之心,尤二也是如此。
这些人,一个个表面恭从,暗地里却都背叛他。
“大人出身富庶,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贫苦百姓求生辛苦,但我们虽然卑贱,却怎么也得给自己留条活路不是?”尤二贫笑着奉承了几句,他们这些人,最是没有什么脸面,为了活下去别说只是几句话,便是把脸放在鞋底下踩都能笑着给人擦去灰尘,但此刻见张喆文脸色依旧阴沉,心头也压着石头没了心思,转而直白却强势,两簇断眉恫吓:
“眼下却也好说,只要大人替兄弟们处理了这批私盐,账簿自然永远不会见到太阳。”
“若本官不应呢?”张喆文扫去袍边沾染上的碎屑。
“那账簿便会立刻快马交到裴大人手中。”尤二同样狠厉道。
做贩卖私盐这行的,稍有不慎就是有去无回,比得就是胆大心狠,尤二走南闯北这许多年,命都拴在腰上,张喆文这点威严他也是不惧的,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