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日不死,余者终究为臣。太子又如何,纵沾了血缘亲,依旧也是臣。
太子嘁了一声,碍于楚熹年在旁边,没有接茬。这话传出去有问鼎嫌,燕帝又素来多疑,难保不会引起什么风波。
楚熹年检查了一下信纸封口,然后开,却见里面有一封信,另藏着一块玉。信纸乃油纸所制,虽在井中泡了许久,但在里面的信纸还算完整。
太子催促道:“快开写了什么。”
楚熹年将那张半湿不干的纸小心展开,通过月光勉强辨认上面洇湿的墨痕,却发现是一封述罪书。字体娟秀,应出于女子手,将幕后事尽数娓娓道来:
吾名九娘,自幼失亲,亦不知所姓。本南郡人士,因刀兵祸辗转流于京中。启盛六年,为右位将军秦道炎收为义女,受其驱,习得武艺,后隐于烟花地,助其探得京中密辛。
秦道炎者,刚愎自用,心胸狭隘。自帝在位时,投身军伍。多年来数从征伐,渐蒙恩遇,帝即位后,以功进右位将军,赐邑千户。启盛十九年,迁兵部尚书,参朝议政,颇有赞誉。
启盛二十一年,九娘忽收秦道炎密信,命我诱楚氏二子出京,将其弑于郊外,嫁祸谢镜渊身。然突遭变故,其护卫赶来,遂失手。
启盛六年至今,秦道炎私收数百假子,暗藏邪佚志,危反行。吾日益心忧,念昔日泰安门『乱』,恐被灭口,无用棋、俎下鱼。遂留此信,藏于枯井,以做严证。
信纸材质柔韧,像是特意做了防水处理,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九娘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井边,大概就是为了引人发现里面的东西。
楚熹年睨着信纸,若有所思,终于确认了心中想法,喃喃自语:“果然是秦道炎……”
来他猜的没错。昔年谢氏满门被斩,皆因牵扯泰安门谋反事,而秦道炎便是时率兵捉拿谢家的人一。
但九娘言词隐晦,似乎在暗示这件事背后并不简单。
太子捏着信封里藏着的一枚玉佩翻来覆去了半天:“这块玉佩孤似乎见过,秦道炎膝下义子无数,每人身上都有一块,来九娘所言为真。这老东西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端端的害你做什么,难道是冲着孤来的?”
谢镜渊没有说话,井中阴影斜落在他身上,愈发显得像一尊死气沉沉的石像,少顷才慢慢出声:“昔年他与……谢壁将军同为军中同僚,比武时技不如人,暗阴招,反害自己瞎了一眼睛,自此便结下仇怨,与谢家人处处为难。”
楚熹年不着痕迹了谢镜渊一眼。
谢壁便是初的谢氏家主,按辈分来算,应该算是谢镜渊的族叔。据坊间传言,他年带兵入宫,意图谋反,后被擒杀宫中。谢镜渊一个旁支庶子,竟也知道早年密辛?
太子冷笑一声:“老东西,孤说他怎么天天戴着一眼罩装独眼龙,原来是个瞎子!”
语罢又仰头望着井口喊了一声:“该死!孤不见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还不来寻!”
太子浸在冰凉的井中,感觉度日如年。事实上用现时间来算,离他掉进来才过八分钟不到而已。
谢镜渊没有说话,嘴唇寡淡得毫无血『色』,眉宇间亦是泛着青『色』的死气,偏偏一言不发。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一个人兀自出神。
楚熹年道:“秦道炎原想杀我嫁祸给你,没想到失了手,干脆杀掉九娘灭口,把你我牵扯进来,来他真是恨极了你们谢家人。”
谢镜渊剧烈咳嗽了声,声音低哑不屑,隐隐藏着一分狂傲:“我此生树敌无数,不缺他一个。”
太子倒是挺够义气。他慢慢挽起袖子,起来一肚子坏水:“这老东西敢暗中绊子,我们收拾晋王,再收拾他,弄死这个乌龟王八蛋。”
楚熹年没说话。他在水中握住谢镜渊的手,掐住了对方的手腕,却发现脉搏越来越微弱,心知是被寒意侵蚀所致。犹豫一瞬,忽然皱眉将谢镜渊拉入了怀中。
谢镜渊一惊:“你做什么?”
太子也是一惊:“楚熹年,你要不要脸?!”
楚熹年神『色』平静。他将信纸重塞入怀中,用力收紧双臂,拥住谢镜渊寒凉的身躯,以此来渡去些许微薄的暖意:“殿下不知么,他身中奇毒,体寒如冰,不可久冻。”
谢镜渊无意识挣扎,却又被楚熹年按住,不得动弹。
太子语结,显然也想起了这件事,他游到谢镜渊身边:“你冷?怎么不早说。”
他说着往里面挤了挤,似乎想加入他们,却被谢镜渊毫不留一把推开,阴恻恻道:“你凑什么热闹!”
太子不意思说自己也冷,哆哆嗦嗦道:“谢镜渊,你狗咬吕洞宾,不识人心!”
谢镜渊皱眉移开视线,闭目不语。他似平静,实则心中『乱』糟糟的。不经意偏头,触碰到楚熹年的下颌,引起一阵微妙轻痒。
楚熹年身着白衫时皎如月,现如今一身玄『色』的随从衣裳,却更显风骨俊秀。井中月『色』落下,肩头满是清辉。他静静拥着谢镜渊,力道不曾松懈半分。
谢镜渊也没有再挣扎,身形僵硬,片刻后才缓缓放松。
“……”
太子面无表盯着他们,片刻后,低头了井水,又抬头了井口。不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谢镜渊,孤被你害死了,”太子抹了把脸,半真半假道,“孤会为大燕朝一个冻死在井里的皇子。”
他虽顽劣不堪,但面容年轻,不难出眼底暗藏的雄心壮志。太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不知将来自己很可能因为造反失败,被幽禁东宫,后来帝登基,直接赐他了自缢。
连带着谢镜渊也是一败涂地。
月光幽幽,斜斜落入井中,恍惚间照出了他们二人在原着中的结局。
楚熹年垂下眼眸,若有所思的低声问太子:“殿下以为世间最痛苦的死法是什么?”
幽禁自缢,还是死于井中?
太子想了想,然后道:“自然是被勒死。”
楚熹年抬眼:“为何?”
太子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了一个惊天秘闻:“我母后就是被人勒死的……”
谢镜渊忽然出声断:“太子慎言!”
太子闻言一顿,对上谢镜渊暗藏警告的眼神,而后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没再说话了。很显然,他不觉得这件事是什么秘密,但谢镜渊不想让他提。
楚熹年闻言却思绪翻涌。他低头向谢镜渊,见对方『露』在衣领外的一截脖颈苍白如纸,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将自己勉强还有几分暖意的掌心覆了上去。
楚熹年用仅有二人能到的声音问他:“还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