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回来却不是为了休息,只拽着崔鹤雍往外去,喜笑颜开得颇有些没心没肺:“南康街市一路比北威府热闹,一半都是酒肆茶寮与各色食馆,我还没见过这样多的吃食在一条街上,别吃这里的传餐了,官家驿站的饭食也就那么回事儿,饿不死就行,还是到外面去过过嘴瘾。”

崔鹤雍就这样被梁道玄扯到街上,只是他怀着心事,不比弟弟那般优游自在,即便好巧赶着月中十五的夜市,也难心花怒放起来。

可看着梁道玄自在又舒畅的适宜,他竟也有些被感染了松弛,一时也略略露出笑意搭话。

梁道玄只是心无旁骛的热爱生活,但不是傻,一路上崔鹤雍人前君子以礼端方舒展,人后便愁眉不展好似自己不是去给小皇帝当舅舅,而是要去领罪伏法,他总得安抚一下表哥紧张的神经,不好一路都这样。

毕竟自己已然看开这份命运悬而未决的赠与,但关心自己的人就未必了。

于是今日,他变着法的和崔鹤雍像从前一样说笑,见有所缓和,又拉过来让表哥为自己帮腔,来砍价一位认为奇货可居的摊主所推销的宝贝:一个半新不旧据说是前朝某文豪用过的燕子衔泥石雕文竹赏盆。

就在两兄弟齐心断金,眼看要拿下时,忽得几声肃街鼓敲过,惊得人群往两侧店铺的檐下廊内挤去。

梁道玄被人群推着走,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小贩的身影,崔鹤雍怕表弟失散,还死死拉住他的袖子,此时第九声鼓已经敲过了,再无后续。

寻常百姓有些不甚清楚,但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兄弟二人却晓得这肃街鼓九声意味着什么:

藩王与公主行道,当击鼓九下,众避而恭,无赞拜。

什么皇亲国戚非得挑着十五夜市的日子出行?这不添乱么?梁道玄朝街道尽头看去,只觉扫兴,不过他们周围的百姓却是将逛街的热情全然投入到观看皇亲仪仗上,好不激动,全往前挤去,倒给崔梁兄弟二人一并带到前排。

梁道玄望向道路尽头,只见仪仗开路前人后马足足六排,军士各自列开,将两侧近乎沸腾的人群横隔开道边,使得朝南道中一路开阔,明黄旗列各绣纹龙,六十四个正好两边各半,虽只是藩王的仪仗,但也拿足了帝王之家的排场。

随着仪仗经过,人群当中议声不绝:

“哪位是王爷?”

“穿紫衣的那个便是洛陵王殿下了。”

“什么洛陵王,如今要叫洛王了。”

“当今圣上唯一的叔叔,又是先帝遗封的辅政王,怪不得如此排场……可想不到,王爷竟如此年轻……”

……

议论声中,被仪仗围在当中端坐马上的正是一身凝夜紫袍服的洛王姜熙,他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似比梁道玄自己还少上两三岁的样貌,容色出类雅俊,颇具仙品,遥遥一笑就教为官百姓惊叹其英姿华伟,他还颇有名士之风的在深紫色的华贵缎袍外加了层薄如蝉翼的素无缁衣,以示国丧之悲与对皇兄的追哀,且冠不饰珠腰不垂珮,周身素哀得体,又不失皇室威仪。、

跟着他的又是一排齐装马上护卫,紧跟着还有一众缓行侍婢,素服着身各自架着罩白纱的提灯,而后便有七八辆垂铃舆车依次行过,想来是王府的家眷也一道随行入京。

梁道玄离得近,又听得百姓低语先帝和洛王的年龄差由来,又看着洛王打马招摇过市,一时觉得有趣,看来不止自己这位国舅爷要“临危受命”,还有好些个实在亲戚也得马不停蹄赶着入京。

洛王的封地本在岳东道的昇州,离京师实在是远得不行,这会儿到此处,想来是比自己更早接到消息,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从自己妹妹太后如此急迫要自己入京襄助来看,她必然是感到了一定危机和压力,不知这份压力里,洛王殿下又有几分功劳。

主少国疑,二十岁年轻力盛的叔叔辅政……历史上有很多不好的例子此刻通过不合时宜的联想一并涌入梁道玄的脑海。

不过转念一想,觊觎侄子皇位的叔叔有多少,那乱政的外戚舅舅就有一双,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史书中的反面人物,谁也不必谦虚。

梁道玄天生想得就比旁人开,此刻已然和百姓一道,全情投入到看热闹中去,然而他所想到的,崔鹤雍自然也能思及,表哥可没那么宽的心,自方才起眉头已经开始往一处凑了。

“大哥,你看那舆车顶上的绣纹没?”

他头脑心绪因飞速思索而极度紧绷的时候,梁道玄忽得凑过去低声问了这样一句,这让崔鹤雍陡然一震:“怎么?他哪处仪仗逾制了不成?”

梁道玄先是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是那上面的宝相花纹,和咱们平常见过皇家赏赐器物上的龙凤纹路全然不同。早听说先帝礼佛最是诚心,又屡屡召见各路高僧研习佛法,如今洛王用此佛花点缀行驾招摇入京,也是其用心之处,咱们就没这么多准备,可见还是只有我这个便宜舅舅措手不及啊……”

崔鹤雍听完长出一口气,只道:“我还当你发现了什么……”

“就算真是,你敢去告这一状?”见表哥如此紧绷,梁道玄实在忍不住笑乐一番。

崔鹤雍也失笑摇头,他方才见洛王的阵势就有些如临大敌过了头,显得战战兢兢,然而他也觉得那一瞬官场三年历练出来的戒备绝非是空穴来风,只将声音低了低,隐没在人潮里说道:“万一这些好亲戚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你,拿住把柄立得住道理,我还真敢。”

“大哥,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妹妹嫁给了他也没怎么见着过的哥哥,我俩直接的联亲实在也太单薄了。他犯不着盯着我过不去的,你快收收这胆量,以后惹嫂子生气时候再用。”

梁道玄这话虽是玩笑,却有几分自己的道理,他不靠谱的亲爹续弦前他就被姑姑借走抚养,自然没见过今时今日贵为太后的妹妹一面,而洛王早年还是襁褓当中,就叫先帝的亲爹威宗皇帝给封去远边就藩,这些年无召也不曾入京见见继位后的先帝。

他们俩属于都是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所召唤入朝局的旁观者。

虽各自都是血亲,可除了血脉相同,这亲字实在勉强。

但是看洛王姜熙这准备充分的样子,似乎他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打算,而梁道玄忍不住想,自己的未来还得待见过妹妹梁珞迦才能敲定。

此时洛王仪仗终于行过,随行的侍卫与王府内监齐声道了一句:“无意叨扰民乐,洛王殿下惠赐。”

而后众人一齐抛出身后随侍双手捧着的托盘里那小山高的铜钱,雨似得洒向欢呼如潮的人群。

如此周全的布置和自矜名声……崔鹤雍看过后,觉得必须要在今天和仿佛仍旧不着调、以为入京只是走亲戚游览的表弟摊牌说清楚,此行的严肃性和危险性绝对超乎他们二人的预料。

于是他不顾梁道玄正很欢快的捡钱塞给周围几个围观的孩童,拉起他走出人群,就近上了隔壁一家酒肆的二楼雅舍。

第6章 第6章 再论前路(一)

第6章

酒肆二楼是围廊改的雅座,七八个隔间围出偌大的天井,打开朝内的描竹勾莲舷窗正好能瞧见一楼的热闹与当中小小四方木台上助兴的演艺,可眼下,人都教外面洛王行驾过后撒钱的排场吸引出去,一楼杯盘狼藉,小二正由老板盯着抓紧时间洒扫清理,他时不时朝外间偷望,从表情到没精打采的动作都能看出无比的沮丧。

木台上,抱着折颈琵琶的中年男子正偏头校弦,丁零、丁零……缠着细布的手指每触一下,喑哑的单音便蹦出一节,断断续续无调无骨的声音时不时飘上二楼雅间。

崔鹤雍将天井一侧的窗严严实实阖上,再落下遮风的帷幔,便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他这才开口道:“今日洛王的阵仗你也看见了,他有备而来,你却毫无打算,做哥哥的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这一路吃吃玩玩,倒也和平常一样,然而时局却不比从前,你若这时心中没个盘算,就当是我多嘴提醒,你到帝京的一路且花点时间想想要如何行事才好。”

梁道玄能理解兄长的良苦用心,这三年表哥在宕州最难打理的一个县城为地方官,可以说是因小见大,料理了好些借着地方豪绅家世为非作歹的关系户,又跟不知多少油滑老吏暗中较劲,吃过亏也得过胜,初入官场的年轻人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几般艰辛自不必说。如此这般,平衡小小一个县衙已是如履薄冰,表哥一步步走来自然对京中的政治环境只往坏了想。

坦白说,他自己也没往好了想过。

“大哥说得对,我确实没有预先打算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得走到帝京方知全貌,眼下连我那位妹妹都没见过,尚且不知其用意如何,太草木皆兵也实在破坏这一趟行程的兴致。”

他对家人说的是实话,然而实话往往会有些气人,崔鹤雍当即低着嗓子急道:“什么兴致,你还有兴致?都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