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抵达贡院大门时,不知是踩了半化?开的雪摔倒还是晕厥,右侧一人忽得往他?身?边一斜,他?竟也有力气搀扶住。

再一看这位歪在自己身?上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考生,不是柯云庭又是谁?

虽然自己此时尊荣未必好到哪去,但神志还算清醒,梁道玄赶紧去拍打他?的脸:“二哥!醒醒,咱们考完了!”

柯云庭是贡院常客,可这时候他?已被冻得犹如升仙,迷迷糊糊睁开眼,正看见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未来妹婿梁道玄,哪还有两人初见时的富贵玉姿?他?浑身?疼痛,已无有气力,但见故人,这几日吃得苦全化?作汹涌情绪,一并?哭了出来:

“我的好弟弟……这次省试……也太难了……”

他?边哭边说。

梁道玄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二哥,没事的,家人就在外面等?咱们呢,咱们要是哭,家人见了该伤心难过了。”

柯云庭赶紧用脏兮兮满是墨迹的袖口去擦脸,手颤颤巍巍的,和其他?人一样,上面都带有些冻红的瘢痕……

这次,贡院前焦急等?待的崔鹤雍看见表弟是自己走出来的了,长出一口气,但再一定睛,怎么肩上还斜挎着一位?

他?顾不上那么多,心想?谁家死人啊!大家都是考生考完都是半条命没了,怎么还要别人扶着!冲上前就要扶住弟弟,推开那人,这时候忽然有人自他?斜后方杀出,冲向梁道玄,一把抢过他?肩上的人,大呼道:“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诶?这不是柯家三公子柯云康吗?

崔鹤雍想?着却没停步,扶到了表弟,当即心下一惊,表弟隔着衣物也已是浑身?发烫,似在发热。

谁知表弟看他?还能笑着,比第一次状况要好不知多少。笑过后,梁道玄再转头?对柯云康虚弱道:“三哥,二哥冻坏了,你快给他?扶回去吧。”

承宁伯府和柯府强壮的仆从们都已跟上,柯云康惊觉眼前之人竟是梁道玄,含泪连连点头?,这回,他?看像是快死了的未来妹婿,反倒比活蹦乱跳时可爱百倍。

梁道玄上马车时,小姨差点哭晕过去。只一摸他?额头?,全家人都惊得魂飞魄散,于是人人摸一下,人人都要哭了。

梁道玄却敏锐注意到,在等?候的地方有许多穿僧袍的和尚,他?们身?后的马车都挂着木牌,上写寺庙名字。许多远地入京的考生是没人来接的,这些僧人便是借住寺庙安排接考,以免恶劣天气下考生力有不逮,突生意外。

妹妹想?得果然周全。

这是梁道玄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当祝太医临危受命,再度来到梁道玄病床前,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望闻便知,这是急症的风寒,如若不紧急救治,恐有不虞。

太后的懿旨他?不敢怠慢,赶忙搭脉,之后才稍微放了放心。

国舅爷身?体强健,底子好,又气血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唯独症状确实来势汹汹了些。他?赶忙写下方子,又让霍公公回宫取药。

这是太后的懿旨,梁道玄生病一律太医诊治开方太医院抓药,内帑出钱。

其实相比国舅爷的病情,祝太医觉得应付门外国舅爷那乌泱乌泱的家人更让人头?疼。

女眷哭也就罢了,怎么男的亲戚也跟着一并?在哭啊?

罢了罢了,太后旨意,他?没得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出去,实话?实说:“诸位稍安勿躁,这风寒是急症,来势汹汹,但国舅爷身?体康健,底子在这儿,医治用药及时,断不会?有事,只是养病期间,静居为宜,切记切记。”

承宁伯崔函当即道:“祝太医辛苦,我家还有一根山参,和上次那根成对的,用给他?灌下去吗?”

祝太医脑仁疼得直跳,又不能辱骂当朝伯爵,只能努力保持医务工作者得体的微笑,平和道:“大可不必,国舅爷是风寒侵体,不可燥补,退了热,养住气,才是上上。我在这里叨扰了,亲自看药,诸位还请安心。”

祝太医认为自己这些年?熬到正五品院判实属不易,他?对自己医术有自信,一定要留下是真不放心这家人再给昏迷的国舅爷喂奇怪的东西,不然当朝国舅真死在自己手上,太后必然跟自己没完。

听完他?的话?,承宁伯和红着眼的夫人对视,似是终于一颗悬心平稳,鼓励般点了点头?;那对抱着痛哭的夫妻终于停下来;一旁热锅蚂蚁一般的年?轻人也终于跌坐进椅子里;歪在角落的老人终于长出一口气……

国舅爷也是好福气的。

祝太医心中不免感?叹。

第37章 第37章 鳌函呈名

梁道玄扛着未来?大舅子迈出贡院门的那一刻, 省试结果已出,尘埃业已落定,只是众位考生只想逃离这场严酷冰冷的恶地。

省试要为殿试的时间考量,放榜时日不?会太迟。然而京畿道、沧北西道与河西道同遭凌冻之灾, 朝廷不?得不?安排赈济治渡, 故将殿试时日迁延半月, 省试则一并推迟放榜。

众人?乐于见得此举。且不?说?莘莘学子他日栋梁心系灾厄百姓苦蔽,单那一场雨雪之灾,考生们?是感同身受, 不?说?病了全?体,也有至少一半人?要吃药静养风寒,即便有幸得中,也没精力体力去尚书省走一遍礼节流程。

省试自设立以来?便由尚书省礼部负责举办、核验, 省试名?字的由来?也自尚书省出, 故而考生得中, 要入尚书省凭验身书与保纸, 确认身份籍贯,登入礼部载册。因?为但凡过了省试,等同于跃了龙门,殿试只排次序与决定官程起点, 并不?会剔除任何一个?考生。

去礼部走的这个?过场,既报道统计的功能性,也有培训的意?义。

殿试在宫中举办,开考当日种种忌讳规矩不?胜枚举。考生们?来?自天南海北, 或农家寒门,或朱紫簪缨,有些清楚流程, 有些则闻所未闻,于是礼部借这个?机会,向入殿试的考生一并讲解交待,使得他们?入宫时慎之又慎,不?会触犯天颜。

这要花去考生一整日的时间,鉴于当下天候、朝廷的燃眉之急,和诸位考生半死不?活的状态,殿试的延后?就显得极有必要。

省试放榜与殿试虽然延后?,但省试结果却早就自贡院判出,由坐牢般关了两个?月的副相王希元在南衙禁军的押解下,亲自送入宫中。

皇帝虽然尚不?能主理国家大事,垂帘太后?也已被权力中心架空,但玉玺和凤印却是凛不?可犯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无论如?何,这份省试入榜的名?单都需要加盖此二印,才算真实有效,得以昭告天下。

王希元手捧上了两道鱼龙锁的沉重?铜函吃力不?已,但他不?能假手于人?,按照规矩,这雕着赑屃的紫铜函匣意?义非凡,其?名?为鳌函,自从读书人?考中以天子门生自居,被点中省试主考的人?就仿佛成了龙门的守备,连同封其?为主考的旨意?,另附此匣与其?中一把钥匙,全?部当场扭送贡院。

所以,当主考拿着成绩自贡院放出,此鳌函应已落锁,内中所装为本届省试终榜名?单、会元与前十名?会生的试卷。

待到?入宫面?圣,皇帝与主考同时用各自的鱼龙锁钥打开鳌函,取出省榜,加盖玉玺,送交礼部,以明黄宽绸书写榜单,鸣锣开道,送至贡院门前,张榜悬挂,告知天下。此一套礼制不?可不?谓繁琐,但正?是如?此优厚礼待士人?,才使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为一个?前程宁苦不?折。

太后?梁珞迦携皇帝姜霖已在崇政殿恭候多时,二人?虽不?像祭祀与大朝那般以森严服制穿着礼服,却也正?戴龙凤冠,衣紫罩黄,佩玉腰金。

王希元满头大汗终于入殿,落函三叩九拜,朗声道:“吾皇万岁,太后?千岁。臣不?辱圣恩澄明,不?负天枢地望,今奉还鳌函,请圣上与太后?恩印以昭天下,降诏以顺万民之仰。”

“王尚书为国抡才,辛苦有嘉,着升正?二品,赐银印青绶,加昭文?馆学士。”

姜霖按照母亲的交待,强撑孩童稚弱声线,背出一整个?长句来?。

王希元本是汇贤阁学士,照旧例,馆阁得升一级,又加银青光禄的荣誉头衔,比从前做省试主考的廷臣更多一重?礼待。

王希元领旨谢恩,心中暗自苦笑,如?若让太后?早知自己手中所捧鳌函内之省试结果,怕是自己的恩遇会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