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宰相、领政事堂、集英殿大?学?士、三?朝老臣,先帝托孤首辅梅砚山。

一个人喊全称呼,好像带了一个加强排,真是巍巍壮观。

然而拥有这些?的,似乎是个和气的小老头,此刻笑眯眯看着自己?,犹如家中祖父,关爱备至。

“国舅大?人,你别嫌我啰嗦,帝京初春看似乍暖,实则寒意?不输初冬,你虽年轻,但衣衫也要多穿,骑马走动一身汗,再让风扑了可如何使得?哎,如今的年轻人,却愈发不懂照看自己?的身子?,这圣人所讲的立身,难道就只是修立自身的德行,而不在乎体魄康健了么?”

梁道玄顿时?有种被二百个菜市场爷爷奶奶团团围住的双耳嗡嗡感?。

显然梅大?人没打算结束,继续语重心长:“国舅大?人,我看你这马用?得是轻鞍辔,别怪老人家多嘴,前些?日子?纯国公?的幺孙就是他最宝贝小儿子?的老来子?,小名叫盛伦的那个,就是用?这种眼下?最时?兴的轻鞍辔在街道快马,结果呢?皮辔断了,人摔了出去,好在只断了条腿,接上后不会落下?病根。国舅大?人,有空换了吧,这模样轻巧不顶用?,还是得实用?可靠才?行啊……”

梁道玄看着梅砚山,心道这话里似乎是有话,可又纯纯的关切,实在有趣,于是笑着答道:“多谢梅宰执提点,回?去我便换了。”

主打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在讨老人喜欢这方面,整个北威府,他梁道玄敢认第一,就没人能认第二。但这位老人,显然不是看上他的品性与个人素养,特意?走来,也必然是有话要讲。

“我就说,太后的兄长,怎会有错?这般有礼存度,当真是帝京的晚辈里也挑不出这样的了。哎,说到底还是咱们几个迂腐的老骨头,不讲变通,之前给国舅了不痛快,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梅砚山的笑里看不出半点异样,诚心实意?,面带些?微恰当的惭愧。

梁道玄没想到今天遇到了高手,自己?刚才?还自诩和妹妹演技冠绝皇城,结果立刻有人挑战,他十分不服,也知道梅砚山所说正是给自己?那两次下?马威,他并不怎么计较,但终究这下?马威背后的意?味他并不喜欢。

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退避谦礼一番,一句未曾放在心上,无需如此,也就得过且过。

梁道玄的好胜心被激起,头脑又冷静,当即也微微笑着回?答:“我知道几位大?人的戒心从何而起,因我本是外戚,史书列传,只有五个手指头数得出的外戚算名臣英烈,其余都是乱臣贼子?。想来几位学?富五车的大?人熟读经史,对此戒之慎之,这都是为?国所量,忠心彪炳,我若不晓得这般贤良忠厚大?人们的殚精竭虑,哪有脸面在圣上面前以娘舅自居?”

面对率先挑衅却又率先退一步讲话的人,最好的办法从来不是乘胜追击,而是跟着他一道后退。

梅砚山连忙摆手道:“这是什么话!国舅大?人,就算几个老顽固对你有所戒备,那知晓你竟预备读书科举后,无不钦佩有嘉。我家里也有几个不成器的晚辈,那是怎么都不肯读书,只想仗着恩荫谋差事,国舅你能如此上进,焉知不是先帝庇佑圣上?”

梅砚山说话并不怎么掉书袋,寻常语气说熨帖的寻常絮语,听得人舒服又不烦闷。梁道玄看他客气,也不见外,笑道:“总不好做舅舅的不好好读书,如若将?来太后教导圣上,圣上再一句‘你怎么不去管舅舅上进’,堵得太后没话说,我这才?是千古罪人了。”

二人相视而笑。

此时?若有旁人经过,必然是以为?是祖孙二人亦或忘年之交在此笑谈,气氛融洽,风轻云淡,好不亲厚。

“国舅大?人不计较,我就放心了。”梅宰执笑着说,“圣上开?蒙进学?之事,我们几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找两位耐心的老臣,必然是先帝曾器重的,为?圣上读一读讲一讲实录里好理解易读懂的圣训,至于开?课读书,先缓一缓,没得让圣上劳累,耽误龙体康健。我们也是太心急了,生怕有负先帝所托,国舅还请宽慰宽慰太后。”

“梅宰执,我那日也是顺口一谈,说到底,我尚无官身,如何谈论此等要事?唯独家事上可以开?一开?腔,此事还得和太后商议,我实在不便言语。”

没想到吧,我大?学?体育选修,选得是太极拳。

梁道玄心道。

梅砚山倒也没有半点不快,摆手含笑,仿佛是怪自己?说多了:“好说好说,这事儿就不提了!还有一事,我替许黎邕许侍郎也道个歉,他那日心急,又是边关战事,安排都妥当才?入宫,又怕打扰圣上家宴,左思右想,耽误了时?辰,却决计不是存心怠慢。这事国舅也请多担待了。”

“那天我不过是玩笑两句,可千万不要让许侍郎放在心上。”梁道玄其实想说的是:我小孩子?不懂事阴阳怪气他玩儿的。可这样说就不占理了。

然而,重要的第三?件事,梅砚山却并没有说。关于陈老学?士,关于邵学?士,关于此次恩科省试,他未言及一字,又去讲太后的辛苦,先帝的遗诏,老臣的体恤与圣上的聪颖。

这很值得玩味,颇有一种:与我有关的事我认,但与我无关的,我可不想沾染。

说完了所有人,梅砚山的话却绕到了洛王处:“国舅,你与洛王殿下?都是年轻人,话能投机,若是遇见他,且要提醒,政事堂的差事要紧,辅政王还需按时?到,国之大?事,社稷之政,万不可有误。”

这般殚精竭虑的老臣絮语,仿佛一切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梁道玄倒是想说,早不让洛王姜熙去熟悉工作,现在好了,到了人家的回?合,谁又是没有脾气的呢?洛王姜熙虽表面好玩乐嬉笑,说白了就是没多大?正形,但绝不是膏梁纨绔,怎会不知轻重?

其中有什么原因,梁道玄并未打算问,因还没到他该出山的时?刻,此时?最应当做的,还是打好太极的拳法,嘴上说遇见一定?,可限制条件却加了许多。

这样一来,梅砚山也只是笑,温和转了话题道:“威宗真乃圣明烛照之主。当初未免再现前朝皇祚剧乱,非同母所生的皇子?,各有其外家支持,争权夺势,好不惨烈啊……不过确实委屈了洛王殿下?,小小年纪便要出镇封地。”

“梅宰执,我虽史书读得少,但这几日师傅严苛,我也点灯熬油看了一些?。正巧读到隋文帝与独孤皇后共育五子?,五位皇子?同父同母,谁知最后也受死于亲兄弟之手。当真教人醍醐有觉。”

梁道玄装作没听懂话中的深意?,只作史学?学?术探讨,将?话丢了回?去。

梅砚山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再笑时?依旧慈祥:“国舅,一年之后,你若不能高中,那你的恩荫,我亲自去向太后讨要。”

“那,晚辈就借梅宰执吉言了。”梁道玄笑意?春风,颔首以示恭敬。

二人话别后,梅砚山看着他骑马而去的背影,笑始终未褪,他目不斜视问身后年老仆从:“老吴,你是见过他爹的,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唤作老吴的仆从毕恭毕敬回?答:“负心皆是读书人。菩萨好貌,蛇蝎心肠。”

梅砚山又道:“有趣,古人常说血不可欺,梁敬臣这小人却生出了两个与自己?没有半点相似的孩子?,真是有趣。”

说罢,他转身慢步,轻快地踏入了文德门?。

……

梁道玄回?府才?发现陈老学?士已然等候多时?,他急忙道歉,老师却笑着摆手:“今日本是无课的,可崔大?人同我说,为?你选了些?书,有些?是老宅子?里的,有些?是他去买的,让我为?你规读细分,哪个要精细学?,哪个寻常看看便可,我这就来了。”

说罢,他领着梁道玄进入到文杏馆后的藏书阁,打开?门?,梁道玄惊得险些?后退两步。

原本这里只有十来本书,也是崔表哥临时?买来要他读的,可这一看,四面的书橱全然塞满,都是厚厚一摞,分门?别类的摆放,经史子?集各分其野,仿若一晌午之间在他的书斋里上演了一出春秋战国。

“有些?多了么……”陈棣明看他表情,以为?是被这一年的读书量惊骇,赶忙安抚,“也不是要全看,我查过一遍,有些?拿做查典寻源之用?的典书,是不必细读的。你看着多,这样的书也占了小一半,其余这一年里急着看必须看的,我先替你安排,你……”

“老师,你说,梅相他是读过这么多书,才?做了宰相的么?”

梁道玄的话忽然打断陈棣明的思路,他不知道自己?这聪明脑瓜的学?生在想什么,只认真作答:“梅相昔年曾是二甲第七名,钦点翰林院,他所读之书,所读之熟,想来可观。只是若要做宰相,可不单单是读书的功夫,还要……”

陈棣明说到此处,才?意?识到梁道玄方才?话的意?思,惊异地去看自己?这学?生,只见他笑得笃定?,分明是雀跃期待的模样。

“一年时?间读这些?,也不算太短。超过二甲第七,应该也不太难。”梁道玄笑得并不狂妄自大?,反而温和恬淡,但说出的话却犹如惊雷,“这外戚当宰相,想来是个新鲜事,说不定?今后有本写我的书,也要放在这样书斋里的架子?上。”

第26章 第26章 吞舟之鱼(一)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