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棣明听了后,老脸发热,竟有些踯躅,最后还是道:“那……我给你的那些书,你可看过了?”这下他清楚自己做了怎样不得体的事情,国舅爷不止读过书,简直可以说是书香翰墨之辈,他倒好,几本幼童开蒙的书递上去,如今老脸是丢尽了。
梁道玄不以为意,笑道:“看了看,又补上几本,总不至于启读第一天就让师傅生气。您不知道,我读书是没长性的,小时候在家中,师傅明理严苛,对我们兄弟俩很是上心,我却只顾瞌睡,上面摞着四书五经,下面偷偷看闲杂子集,师傅别看我一个楹联装腔作势的,其实里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该学的您万万别手软,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他柔和的话缓解了陈棣明的尴尬,只是愧疚仍在,他拿准心思,这次必定不再小看新国舅,且要拿一十二倍的精神头来教课。
陈棣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梁道玄向小姨夫卫琨打听过,卫琨虽任职微末,但终归在帝京做过有年头的小官,便是消息也比地方上好些郡府衙门老爷要灵通,三言两语就给事情与人讲得清清楚楚:
“陈老学士不是权臣,做了一辈子清苦却高誉的位子,编纂书刊、经筵讲学,品级高,荣耀也足,可哪个都没得实权,做不了大人们的主。先帝还在时,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恩荫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却和上峰口角,动起手来落下罪过,他哭着去求先帝,还是那时的太后对,就是你的妹妹,当年的梁贵妃,不忍老臣嚎哭,出言劝求,出主意让先帝既能全了老臣的体面,又不至于惹得朝野非议。”
“想来那个上峰也是有背景的吧?”
梁道玄虽没在朝堂官场混过,但两辈子不是白活,脑袋不是白长。
此言一出,卫琨一脸欣慰望着洞若观火的外甥,不住点头道:“好孩子,你这头脑,果然好用!是了,其实话说回来,先帝虽然……但绝不是昏君啊……若不是事另有因,就算梁贵妃求情,他也不会网开一面。陈老学士的儿子,得罪的正是梅相门人,又与梅家有姻亲连带。那人平常仗着身份,惯会欺压下属,陈老学士的儿子固然有些冲动不稳,太冒失了,却是路见不平替朋友出头……我想太后也正是知晓这点,才愿意言语一二,救人一命。”
“梅相怎么说?”梁道玄最关心的是这个。
“他带着门徒去走了遍台阶。”卫琨摇头一笑,“你懂这里面的意思吧,好外甥,他带人跪在崇政殿门前,只是告罪,说自己不应得罪圣上近臣,又让处置门生,绝不姑息。”
“肯定是还专挑上朝的时候。”梁道玄也跟着笑了。
卫琨笑着指了指精明的外甥,脸上掩饰不住的欣赏:“你小子,天生就是混朝堂的料子。我可以要你小姨安心了。当然如此,这看似走台阶,实际上倒让圣上下不来台,仿佛包庇近臣,不过群臣激愤之前,陈老学士一纸告老,请乞骸骨,连学士的头衔也不要了。”
“那必然是太后与陈老学士谈过,以退为近。”梁道玄相信妹妹有本事想出这个办法,“不然先帝……是不会与老臣们打擂台的,到时候难受夹在当中的,唯有陈老学士一家,其余人哪个不能全身而退?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卫琨半是慨叹,半是惋惜,“陈老学士的资历在那里,再熬几年,混个大学士也当得,那可是与今朝不一样的身份了,致仕何尝不是一份荣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想得好美,但路上坑坑洼洼,你不知哪一处要摔大跟头。总算他儿子的命保住,无了官职,但也免去流徙之苦,如今却不知在做什么。还能如何强求呢?”
……
思及这番话,再看面孔老迈,精气神也是仿佛被岁月掏空的陈棣明,梁道玄心中也有感慨,也有悲悯。
姨夫的话在理,陈大学士的儿子固然有错,该罚,也算是冲动血勇的教训,然而却罪不至此。
天子脚下在朝为官,终究权势要大过法理,有些事,认不得半点死理。
谁知慨叹并未存续多久,甚至可以说是转瞬即逝,梁道玄眼见陈棣明大人的笑就变作意味深长,自袖筒抽出叠卷子,放在他的面前:“玄之啊,今日先不急着讲课做学问,来来来,先写一写这个。”
玄之是梁道玄的字,与他的名字一样,来自于《抱朴子》,据说当年他半死不活被姑姑带回北威府,险些投奔第三世,多亏有一精通药理的道人高士,施针给药,救下他一条小命。
故此,家中为他起了与道和养生有关的名字,年纪到了,又请过去的师傅先生,赐下关联的表字。
此时此刻,名玄道字玄之的那个人,接过卷子,手上是轻飘飘,心中唯有震撼。
摸底考试果然是历代教育事业的优良传统。
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他梁道玄上辈子高考,这辈子科举,一概逃不掉。
第21章 第21章 学海再游
第21章
学习和考试仿佛是上辈子刻入骨子的本能。
梁道玄夜不辍笔,正巧新宅子入住,又没安排多少人,安静舒适,他干脆住在文杏馆,时而读一读表哥送来的书,思量文辞,再动下笔去,几经删改,竟也花费了三天时日才得了颇为满意之作。
这上面的题目说来简单,却也不好阐述。
陈棣明老学士写的是仿科举中的时策这也是本【】朝科举进士科三天头一考,比后两日的诗作与正论都要重要,可以说一个士子最终是得第还是名落孙山,就看他时策本领如何。
由于这辈子已然放弃卷生卷死,导致上辈子他高中读书时最挚爱的各种真题类书籍,梁道玄是一本也没看过,表哥不以俗务相扰,加之人家也是优秀学生,从不抱怨考试太难或者课业太多,他也无从了解。
于是,他除了关于科举的常识性内容以外,实操所知,大概和小姨家巷口卖烧云吞的小贩了解程度不相上下。
梁道玄是骄傲的应试至上主义者,不参加考试,他可以躺平至这辈子结束,但既然参加,那是必然摆正态度全力以赴。于是他根本没去书肆纸斋买一本历年科举文章要义或是撷英来看,全程闭卷,连崔表哥的好心指点都全然拒绝。
经这几日闭关,一篇文章删删改改,待告知陈老学士完成时,已然是调整至最佳的字句。
谁知陈学士来了后,只略略一看,便笑着摇头:“过去是我小看了玄之你,当你真是目中无丁的胡闹纨绔,但今日一试高下,才知科举这条路,你虽是满身满腹的学问,却连门道都寻不见。”
梁道玄赶紧拿出请教错误的态度,郑重道:“师傅,我虽开过蒙,该看的书也是读过,晓得做人的道理和立身的金科玉律,却仍是科举门外汉,欠了大火候,还请师傅勿嫌弃学生愚钝,只求不吝赐教。”
“那我先问你一句,你读这书,写这文章,要入考场是为了太后的嘱托,走个过场,还是拿定心思,想考出个自己的明堂来?”
如果说来之前陈棣明还心有思量,但他见了这篇文章,忽得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绝不是只希望自己教应付的学问,那字里行间的专注与铭意,只在真正一心求读的寒门子弟中见过。
梁道玄想都不想就能回答:“自然是想做我朝第一个官身出处名副其实的国舅爷了。”
“好!”陈棣明抚掌,“既然如此,我便是严师,客气的话是没有的,罚起人来,情面也是不讲的。今日不说往后,单这篇文章里的错误,我便能说得叫你抬不起头来,你可愿领受?”
“学生得教,不胜欣喜。”
陈棣明万没想到,别人托关系介绍的外戚学生,比自己从前教过好几个正儿八经做学问考科举的门生还更有端正的学习态度,一时老眼发热,好不容易才稳住激动的心神,一面在心里默念孺子可教与才比琢玉,一面却压着冷脸,端起架子。
“头一个大错,便是你的自称错了。”陈棣明一指梁道玄所书“草民”二字。
梁道玄是那种一听老师说你哪里做错了,就开始受迫性学习的人,立即端正态度肃容道:“不然没有功名的人要自称什么?”
“臣。”
陈棣明言简意赅。
“可是,不是只有考中之后才可如此自称么?”梁道玄扪心自问礼数称呼上的错误是不会犯的。
但他确实不知道如何称呼是对的。
开蒙的师傅不讲这个,待表哥去到书院深造,他在家里便开始每天晚睡晚起,徜徉闲书的书海,抑或在北威府周边快乐徒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