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已过一人高、巨叶如船的芭蕉,徐皇后?竟也有感,都说?天家无情,可国?舅与太后?、皇帝母子的情谊,却?真挚动人。
“昔年只觉得巧妙,后?来就习惯了,如今再见,只觉得感伤。”
太后?轻轻叹息,身边的宫人也如临大敌,唯有今日?跟着皇后?来的辛百吉辛公公敢笑着接话:“启禀太后?,国?舅这几天也睡不?踏实呢,前两日?我去拜他?,只看他?熬着两个?黑眼圈,好?似花猫,这真是血缘亲情了,但?恕老奴斗胆,同样的话劝了国?舅也劝您一句,路呀也不?都是山高水长,国?舅只离京走走转转,待年时候又能见着了。”
辛百吉和梁道玄早已是挚交,他?说?的道理?,梁珞迦心中也清楚,无奈总有千般不?舍,辛百吉见太后?神色稍霁,又讲了些最?近国?舅打?点行李的趣事,从给皇帝留些自己日?常读书所录的笔记,到和夫人吵架:“……国?舅夫人怎么都不?肯答应带着那几盆国?舅最?疼的花上路,给国?舅气得大嚷不?走了不?走了,太后?猜怎么着?国?舅夫人就让人把装好?的东西卸下来,不?走就不?走,她带着孩子在哪都能好?好?过日?子,让国?舅自己带着花上路,国?舅只能忍痛,挑了一盆,剩下都给我搬来家去,可怜兮兮要我好?好?照顾,诶呦,眼泪汪汪的那个?样子……”
听得太后?和皇后?都忍俊不?禁。
辛百吉暗道,其实梁道玄来自己家,也是要他?照看些太后?,再不?齐盯着皇后?,大概梁道玄对姓徐的始终有戒备,生怕妹妹一个?人转不?开,但?大婚后?这些日?子以来,都十分守礼平和,连崔贵妃入宫都无有言辞,陪伴太后?也并不?一味阿谀顺从,言行合度,辛百吉一面觉得徐皇后?确实和其祖父一样的不?一般,另一面又觉得,若是往后?都能这样,倒也得了清闲。
不?过今日?,太后?只叫了徐皇后?来伴,似乎是有事要说?,可一路走过来,暂且都是闲谈碎语,辛百吉收住自己的话,让宫人去在御苑赏花的亭阁里备些清饮与时令果点,再跟上去时,远远听见太后?对皇后?正?在说?话:
“……终究哥哥是因为哀家的身份不?能一展鸿鹄之志,是哀家对不?住哥哥。”
徐皇后?乖觉道:“太后?勿要自伤,朝里朝外谁人不?知太后?与国?舅手足之情?太后?临朝称制,国?舅从旁辅佐,陛下才在亲政之后?无有生疏。”
“你祖父也是多年的辅臣,又做了多年陛下的老师,他?的功劳也是不?小。”梁珞迦说?着却?停下脚步,“更何况,他?如今因你,也算是外戚了,更是亲上加亲。”
徐皇后?微微一怔,连忙低头含礼:“太后?恕罪,孩儿母家不?敢与太后?造次。”
“皇后?母家本就是外戚,你不?必如此紧张。”梁珞迦倒是笑着拉起自己的儿媳,亲切道,“本朝向来有为外戚封爵的说?法,虽说?这爵位不?可承袭,贵而无传,却?也不?能因为你祖父的名头而失了体统,你说?是也不?是?这样,明日?哀家便拟旨,封你父亲也与国?舅一样的五等县子爵。”
徐皇后?知晓不?妙,勉强笑道:“孩儿的父亲如何使得?他?未曾有过寸许功绩,又不?像国?舅那般人望煊赫。孩儿自己也没有什么德行值得嘉奖,实在是不?敢让太后?垂爱。”
“你我都是后宫中人,身为宫中女子,一要心有社稷黎民,二?要心系君王,三嘛,虽无人敢说?,但?哀家却?觉得,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母家,为母家增添荣耀,实属人之常情。更何况你若是将来膝下有了子女,他?们的来日?,也该像陛下那样,有可靠的外家来保障。”梁珞迦逐字逐句,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拒绝之处,只说得徐皇后哑口无言,唯有称是。
于是第二?日?,旨意在朝会上降下,这是梁道玄参加的最后一次朝会,他?听过后?朝上望去,原本小皇帝身后?,为了太后?临朝称制的帷幕已消失不见,只余龙椅,和龙椅上看向自己微笑的小皇帝。
待到下朝,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上朝的甬道,再往前走,便是东门,他人生最充满变数和挑战的部分从这里开始,似乎也要从这里结束。
“梁国?舅。”
熟悉的声音打?断遐想?,梁道玄止步回头,见徐照白正?朝自己走来。
“是徐大人。”
梁道玄平静道。
徐照白一改往日?里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也不?轻松示意两个?人边走边聊,只在他?面前站下:“国?舅,我儿封爵一事,实在不?妥。”
“哪里不妥?”梁道玄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他?的爵位与我一般,未曾有苛待。”
“我儿尚在朝中为官,而国?舅却?即将云游四?海,国?舅为官时,只有虚封名头,如今致仕才得实爵,二?者怎会相同?既有实爵封制,又在朝为官之外戚,我儿如今成了头一个?,如此众矢之的,实在惶恐。”
徐照白不?知是不?是年纪真的大了的缘故,梁道玄竟在他?的眼中真的看到了不?安,但?是以自己多年与他?同朝为官的了解,此人之表象,没有半点可信。梁道玄即将离开,哑谜也没有什么必要,于是笑道:“只要国?丈安分守己,就算是众矢之的,也必定平安顺遂,更何况,国?丈不?是还有您么?”
“国?舅果然还是不?放心我。”
“徐大人的老师就是太放心您了。”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眼中没有愤怒,似乎只有深深的疲惫:“自打?与国?舅携手,我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日?,如此,我愿辞官远离宦海,请让我儿能安心于朝堂之上为陛下效命。”
他?得到的,是梁道玄的叹息:“徐大人这话,就太小看我们兄妹了,自然,也小看了陛下”
“愿闻其详。”
徐照白很有求知的打?算,梁道玄也走上前一步轻声道:“徐大人是陛下的老师,我想?请问大人,一直以来,陛下对您,可是如何?”
徐照白没有想?到梁道玄会这样闻,他?短暂的怔忪后?,沉郁而笃定道:“陛下尊师重道,无有不?闻,闻则必信。”
是了,梁道玄早就告诉过外甥,先别想?太多朝堂上的事情,徐照白这人不?论如何,真才实学绝对有,只要他?认真教,咱们就好?好?学,除了提防一下他?爱套话的毛病,其他?都可以忽略,但?凡心中所疑,不?论是否涉及自己和政事,都可以敞开心怀听之任之。
事实上,梁道玄也清楚徐照白的底线,这些年来,虽然有小动作,但?在教导帝王方面,徐照白绝对是按照千古明君的路数努力,至于夹带私货,梁道玄不?喜欢,但?也挑不?出太大错,如今他?和妹妹大获全胜,大可不?必赶尽杀绝,徐照白不?是梅砚山,更不?是姜熙。
“徐大人觉得,陛下更希望您陪在他?身边辅佐,还是国?丈大人呢?”梁道玄问道。
这些年的历练让梁道玄明白一点,人性的弱点,是一种复杂且深刻的力量。只要加以利用,他?可以逼诱梅砚山与姜熙作乱,也可以催使徐照白倒戈。
徐照白是贪恋权力之人,他?从一无所有至今日?,若有所仗所傍,皆是官身,如若不?是科举立身,他?如今尚且是一介荒僻草民,即便如今天下安泰,丰衣足食,也无法得到今日?之富贵和成就。
他?是不?能轻易割舍自己最?本能的依傍。
即便在亲情面前。
“徐大人,陛下虽已亲政,却?不?能没有老师,我为了搭进去梅砚山和姜熙,再要专断,已有些惹眼,我不?想?让太后?和陛下难做,往后?倒为了我掣肘,可你却?不?必,皇后?是你的孙女,但?是你以老师之身,好?过你儿子的国?丈之名。更何况国?丈虽也是学富五车,若论为臣之能,徐大人可别气,要让我说?,怕是差了您十万八千里,如此,还是您多教教陛下吧。”
梁道玄这样说?完,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有我这个?外戚急流勇退的例子做榜样,你们想?同朝做这个?外戚,其实不?大安生,不?如略有规避,你得贤名与权望,国?丈有富贵和尊荣,这才是一家人相得益彰。我可不?是瞎说?,我就是这样为自己家打?算的,也对徐大人的肺腑之言。”
“国?舅的意思,我明白了。”
许久,徐照白才开口,他?又带回了曾经适度的微笑,颔首道:“国?舅一路顺风。”
第146章 第146章 水阔天辽(大结……
帝京之南再走十余里, 有一地,名为洲雪汀,因水中之洲可雪夜泊船暂歇得名。
秋风轻起之时,洲畔芦荻苇叶尚且浓绿, 午后燥热方去, 驿船起桅, 渡头?百步到处能听见?船工的号子声。
这里坐船南下,可去帝京以南大部分州郡,十分便利, 梁道玄离京的船只正停泊此处,为了便利往来,他索性买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下水才三五年, 船工也都是现成的, 他这回, 真是龙跃于渊, 要?好好释放一下这数十年的压力了。
只是有期待也有不舍。家中诸事打?点完毕,也有人照应,家人们都已蓄势待发,儿子女?儿都快活地在船上收拾自己的船屋, 柯云璧喊了好几声,才叫他们下来,此时崔鹤雍和武兰缨都已与梁道玄说了多时的话,辛百吉更是哭过两场, 换了三个帕子,继续抹着眼泪。宋福民指挥太监将?宫中预备的各样物品搬运上船,柯云璧的姐姐兄长也都在这里, 一并送行。
“还得是辛公公说话有分量,不然云璧是不会同意我带上那几盆花的。”
梁道玄也很舍不得辛百吉辛公公,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们也犹如家人般,见?辛公公哭得伤心?,他自己也难过,却也只能换了话题劝慰。
“嗨,我就是和夫人说了那日你托花的德性,她?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得办法。”果然提了这个,辛百吉总算有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