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他就一直在家人的羽翼之后?,做个没担当的天子。
想?到?这里,他便回清了?神志,朗然出了?书斋。
一出去,就听见欢快清扬的少女笑声,伴着午后?虫鸣窸窣,悠然的飘来?荡去。
“表姐,我就说这时候整个行宫最凉快的就是?这里,这边的竹子都是?我爹命人移栽的慈竹,他说这种竹子耐性好,荫敞而叶开,比寻常的绿皮竹矮,又不?似佛肚竹盆景一样撑不?起阴凉,廊边种一排去,下引活水,加栽菖蒲和香芦,七月最热的时日,也有一派清凉。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命人去拿些冰湃的鲜甜果子,待日头走了?最毒的这会儿?,我们再去御山条云廊去。”
姜霖立即加快脚步,果不?其然,说话的正是?自己的舅舅的女儿?,唯一的表妹梁九盈。
梁九盈是?当朝国舅的掌珠,太后?因疼爱非常,半养在膝下,几乎是?宫中长大,俨然公主的待遇,加之她性格欢快和乐,启唇即是?笑,宫人既敬且亲,听了?吩咐,皆动作起来?。
再一转头见了?皇帝,忙叩拜避让。
梁九盈今年?也已是?八岁有余,虽是?孩童,但说话已有父亲与姑姑的做派,见到?姜霖,只是?笑着迎上去,匆匆行礼点到?为止,就又像个雀儿?绕着说话:“表哥今日不?是?在外间?读书么?怎么在这里!”
“今日是?独课,又热的厉害,改在山堂了?,你怎么过来?了??”姜霖这两年?抽长了?个子,长得比竹子还快,几乎要和梁道玄一般高,此时伸手揉着表妹的头发,宛若大人戏耍小孩子。
说话间?,本在纳凉的八角亭中坐着的身影已然近前,不?比梁九盈般当皇宫家一样自在,她举止端肃,恭恭敬敬行了?个见帝驾之礼,声朗而清,道:“臣女崔岚若,恭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崔表妹。”
姜霖从前见过崔岚若。
几年?前舅家的亲眷承宁伯世子崔鹤雍还在京中,往来?许多,崔鹤雍的长子本是?伴读人选,后?为避嫌,与父母一道外任,次女正崔岚若只比姜霖小一岁,早年?也是?常常入宫伴在太后?身侧的女孩之一,后?也随家人离京。
如今老承宁伯过身,崔鹤雍回京袭爵,自然带回了?一家子,想?来?崔岚若是?太后?召见才在这里。
她虽在孝中,却不?好入宫素白,只穿淡青柔紫,无?有金钗翠佩,素而有面上之礼,十分得体,再见名义?上的表兄姜霖,仍旧恪守礼数,不?敢贸然。
承宁伯如今回京治丧已出百日,他也有额外赐下,再见倒不?必节哀,只是?仍要说一句:“多年?不?见,表妹一如既往淑孝恭慎,伯府如今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老夫人也是?母后?的姑姑呢,朕必然照拂。”
客套话在姜霖口中亦是?温和有度,不?显得生硬,只因他发自内心,但见崔岚若盈盈再拜谢恩,面本清圆也因丧事哀疲生出尖尖的下颚,他不?免有些怜怀伤感,又道:“母后?前些天病痛刚刚好些,阿盈一直住在颐心堂随伴,你也一并陪伴母后?吧。”
听到?这话,最开心的是?梁九盈,她快言快语道:“今日姑姑也是?这样说的!”
皇帝的舅家人丁并不?多,亲戚单薄,因而但凡有些机会,太后?梁珞迦总是?格外亲厚留宿,一家人更显亲密,如今姜霖也是?如此。崔岚若再拜再谢天恩,轻声道:“陛下有心照拂,臣女铭感五内。”
她不?似表妹梁九盈语气总是?轻快迅捷,柔柔的声音伴着一径活水与竹叶中穿梭的风声,竟让姜霖回忆起小时候许多玩耍的宁谧时日,心下当即一软,也不?急着去中朝,只吩咐宫人:“朕也在这里待会儿?,你们去与舅舅说声。”
……
宫人奉命抵达中朝,只听见殿内似有争执,不?敢入内。
外头日头火辣,好在一位一直在张罗东,张罗西的老太监见他瑟缩,便召到?廊下阴凉处问话:“怎么个事儿??我记得你是?陛下身边的小太监,来?这里是?为什么事情?先告知了?我,这会儿?里头可?没人能挤出听你说话的功夫。”
小太监有些踌躇,觉得这位公公眼生,寻常在中朝和前朝侍奉的乃是?沈大人和霍大人二?位公公,也不?敢开口,这时正见霍公公走了?过来?,朝眼前这位老太监毕恭毕敬道:“见过辛大人,沈大人今日侍奉太后?,有劳辛大人这边照应,若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还请辛公公命奴才通传。”
“知道了?,国舅爷里头吵架,我外头盯梢,这也不?是?头一次了?,行了?行了?,大热天的,你去歇会儿?,有事儿?我再叫你。”被称作辛公公的人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抖出片带香粉味儿?的杨妃色柔帕,拿捏着,按了?按愁苦的额角,长叹一声,随后?恍然瞪过来?,盯着小太监,“你呢?怎么还不?说,我哪有功夫和你绕。”
“这位是?内侍省副掌印辛大人,陛下有什么吩咐,你告知大人就是?了?。”霍公公有眼力,接道。
早听闻国舅爷身边的左膀右臂辛百吉辛公公,小太监赶紧行礼,霍公公让几个宫人撤开几步,他与辛百吉辛公公语不?传外耳,听了?小皇帝的通传。
“这……要不?然奴才亲自去请陛下御驾?”
霍公公耳听得里头吵架声越来?越大,低声询问。
“陛下不?来?就不?来?吧,大夏天上赶子听这些恼人的话做什么?崔二?小姐和咱们小郡主都是?太后?传召入宫的,拜见陛下,也是?礼数,一家人说说话,里头有咱们国舅爷应承着就行,再吵也不?过就是?承宁伯家这档子事。”辛百吉嘴是?有些碎的,不?过却说到?要害上头,自然更有他多年?的心胸见识,“大人吵架,孩子冒头做什么?没得再被激了?,像之前洛王殿下那样……”
他点到?为止,挥手让通传的小太监下去,只跟霍公公讲事情:“当年?若不?是?洛王殿下借着陛下不?熟政务与人情,支开国舅大人,陛下误以为事,御口圣旨,一道口谕成了?婚事,今时今日,也不?是?这般光景,陛下这些年?一直有些愧疚,难免会急功近心,再听了?那些拱火的话,气急败坏,可?怎让太后?安心呢?这太后?的病才好了?没两日呢,可?怜咱们国舅,哎……”
霍公公也是?轻轻叹息,道:“国舅爷是?朝中柱石,入了?政事堂后?,大事小情都得担待,也是?辛劳,前些日子听他老人家也咳嗽了?几声,可?得悠着些才好。”
“悠着?咱们倒是?想?让国舅消停,里头的人乐意么?”辛百吉收回手帕,斜着眼朝应光殿里白了?去,不?耐道,“承宁伯家丧事才出百日,有些人就急着找茬,我寻思着,这头国舅家是?白事,那头洛王家可?是?生了?世子的喜事,他们红白喜事都往一处拿,可?真是?有本事吹拉弹唱做两头生意。”
这话带着气性,素来?不?是?辛百吉做事说话圆滑的格局,可?霍公公倒觉得辛公公的气来?得情有可?原,也跟着附和:“谁不?说是?,陛下预备大婚亲政,这茬,未必是?找给国舅的……”
辛百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听里头吵嚷,摇头直叹:“可?怜咱们国舅,姑丈没了?,正伤心着呢……”
……
应光殿内,新晋工部侍郎谢春明声如振雷,正在质问承宁伯崔鹤雍。
“我朝素有制度,伯爵府邸内中种种,皆应合符,然而承宁伯府为操办世子婚事,不?惜逾制,阔门通壁,该当何罪?”
梁道玄听得额角青筋乱跳,余光见表哥崔鹤雍百口莫辩,又因丧夫之痛,瘦削伶仃,心中无?名火起。
谢春明是?这两年?梅砚山提拔的亲信,原本徐照白自工部到?了?户部,补此缺漏,自然要信得过的心腹,此人也算天纵之才,据说早年?在地方上因个性强铮吃了?不?少的亏,幸有梅砚山保下,这才死心塌地。
但这关他梁道玄什么事?敢惹他家人,无?中生有的,一律都要长个记性。
“谢大人老伯爷薨过,崔大人却在这时候给长子议亲?”梁道玄抢在表哥开口前说了?话,“谢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谢春明也不?缀言,自袖口抽出张大红色的庚帖:“此庚帖上,正是?承宁伯世子崔心湛的生辰,承宁伯不?止逾制,还有违孝道,不?尊礼法,故而引来?群臣沸议与御史台弹劾,难不?成国舅爷以为,众臣都是?无?中生有?”
“议亲之时,老伯爷尚在,正是?为冲洗,两边老人相看过后?,互觉佳配,才急着动作,谁知姑丈天不?假年?,绝非你所言之,热孝议亲之忤逆。而原本预备拓作养病别苑的新园,也已停工待定,何来?破孝之说?”
梁道玄心境是?暴怒的,语气是?冷而清的,他朝谢春明走出一步去,定定凝视:“至于逾制,更是?可?笑。那花园通门只是?拆砸了?,都还未建出木框,你对着一个砸开的门说大而逾制,不?觉得可?笑么?即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显得太过了?。”
“看来?国舅大人是?亲眼所见了??”谢春明意味深长一笑。
“不?然呢?”梁道玄冷冷逼视,“我自家旧宅,姑表内府,难道看一眼也要被参?还是?谢大人想?说,此事我也有份?”
谢春明不?再说话,转向太后?,恭敬道:“请太后?明鉴,如今朝野言议承宁伯诸多不?端,若一味弹压,不?能服众,还请太后?还朝野清明。”
梁珞迦此时此刻最担心的,是?去年?冬日累病了?一直身体虚弱的哥哥为这事儿?气出个好歹,她决意暂时搁置争吵,于是?道:“现下承宁伯府原封不?动封住了?,哀家自会派人查证,属实?与否,自有定论?,传哀家懿旨,内侍省大太监沈宜回京彻查承宁伯府逾制是?否属实?。今日就到?这里,再吵你们又能吵出远在帝京的真相不?成?”
这话虽看起来?一碗水端平,但梁珞迦早不?是?当年?受人挟制的青春新寡后?宫女子,如今她在哥哥辅佐之下手有大权,一双晦暗不?明威严不?可?欺的眼睛只看得谢春明脊背发凉:“陛下虽即将大婚亲政,可?到?底仍是?年?幼生疏朝政,待到?那一日,要陛下圣断天下的诸事百情,本该辅弼天子谏议良策的你们却咆哮朝堂,满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不?免让哀家心凉失望,更让先帝于九泉之下不?瞑。今日之事,哀家不?多追究,然而若是?陛下面前也这般犹如市井莽夫般口舌,别怪到?时候,哀家不?顾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