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无比松弛的人。
和那些苦大仇深身?负社稷的“重臣”似乎不大一样,梁道玄仿佛总是优哉游哉,却也能散发出可靠的人望,教人又想亲近,又不觉得轻佻。
就好比在堂审当日,梁道玄九死一生归来,完成了绝地反击,忽然晕倒,惊得徐照白?都站了起来,好在徐大人未雨绸缪,备好郎中,眨眼功夫,该押下去的都押入大牢,郎中的三指也搭在了梁道玄脉窝上。
然后梁少卿就睁开了眼睛,只当着众人说了一句:“有吃的么?,饿死我了。”
徐大人命人取些现?成的吃食,梁少卿狼吞虎咽完毕,看?着徐照白?,竟然说道:“徐大人,我雇了好些百姓吆喝,这才能闯回公?堂上,可我落难至今,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了,大人,这欠百姓的银钱,可以算咱们巡行的公?账上付一下吗?”
这是潘翼第一次在世伯的脸上看?到难以置信的无助表情。
“不行。”
徐照白?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梁道玄没有气馁,“可以麻烦大人给我先垫付一下吗……拖欠百姓的银子,我们京官的声誉就要?折损了……”
徐照白?气得直翻白?眼,手?伸进官袍袖口,取出一小?包银钱仍在桌上:“够不够?”
“差点?……”
徐照白?看?向?了潘翼。
潘翼也赶紧“慷慨解囊”。
白?衷行也跟着效仿。
就连一旁直傻乐的定阳王姜苻也跟着摸了摸身?上,后来想起自己被软禁了半个多月,哪有银子,这才作罢。
三个人凑够了钱数,梁道玄才欢天喜地跑出去分发,看?起来活蹦乱跳,没什么?大碍。
就像他此时此刻,一点?也瞧不出曾经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过,除了结痂淤血的外伤,以及一条腿还?是稍微有些迟滞,其余简直好得不得了。
“梁少卿,启程前你还?是多修养修养吧。”
看不得伤员活蹦乱跳,潘翼上前说道。
“是潘少卿,没事。这园子就要收给州府衙门了,但这花苗我看?着不错,跟官府的人打了个招呼挖出去。”梁道玄自绿叶后笑面相视。
“这个要?带回帝京?”潘翼以为自己听错了,“徐大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梁道玄笑着解释:“不带回去。先栽去定阳王临时的府邸,等西陶县的书院建好,栽进院子里头。”
潘翼也觉得想法不错,好奇道:“这花有什么?说法吗?”
“这是鹄雁山常见的紫惠槐,没什么?吉祥说法,好就好在好养活,旱涝皆耐,枝叶还?能拿来喂牲畜,尤其是看?着养眼舒心,咱们帝京还?种不出原水土的茂盛劲儿,就得本地才养得好,我想着移栽几株到书院里,不用人看?着守着的花,也不娇气,陶冶性情,用来缓目释疲也是好的。”
说完,梁道玄仿佛想起了什么?,站直拍拍手?上的土:“潘少卿寻我来是正事?还?要?文书要?画押么??”
“有些昨日里最后一批新提审的州府军卒和西陶县县吏员的供词,徐大人说你得看?一眼,这些人也要?论帮从贪赃之罪,不能姑息。”潘翼本想递过去,但看?看?梁道玄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还?是犹豫怕重要文书有什么闪失。
梁道玄赶紧用一旁净水洗过,擦拭完毕,接过来阅览,读完后,轻轻叹息:“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有劳了。”
看?出梁道玄的哀意?,潘少卿宽慰道:“我虽没见过郑师傅本人,但看?营造图纸,也知他技艺绝群,这次州府军竟滥杀无辜,借着寻你的名义大行灭口之举,郑师傅是英杰人物,带着百姓逃跑,自己却垫了后……还?好有几个百姓躲进山中幸免于难,他的大义之举才能为人所称道。”
“郑师傅的随身?行李都在馆驿,被水淹冲个干净,他随身?的一些东西,如果不是涉及证物取用,我想整理之后,寄回他家中。”梁道玄轻声道。
“好,我回头安排。”潘翼自听说郑德元的人品和遭遇后便十?分钦敬,当即答允,“还?有一件事,州府衙门一应官吏,连带本地几个豪绅富商都已确凿罪状,朝廷下了谕令,因是极恶之罪,祸连百姓,就不等秋后问?斩了,但是冯钰此人,徐大人上报后,禁军那边想将人要?回去,于军中处刑,示警十?六卫的各个禁军将士,他毕竟是亲手?害了梁少卿你,徐大人的意?思是,问?问?你的想法。”
梁道玄想着南衙禁军要?处刑,怕不是他姑父听说部下的部下竟然害了自己,怒不可遏,非要?以儆效尤。
这确实是姑父做得出来的严正之举。
只是梁道玄不愿家人留下口实,于是追问?道:“此事可以前例?”
“自然是有的,太宗时期有禁军与地方官吏勾结,借循行时为非作歹,太宗直斥可恶至极,罪加一重,应于军前受死,家产罚没,家人充官奴。”本朝律例和判例是潘翼的强项,他启口便说出了因循。
“那就按照禁军的意?思押解回京,我没有什么?意?见。”
正事都说完,潘翼又叮嘱一番梁道玄保重身?体?,回去的路程也不轻松,又要?骑马奔波,梁道玄一一应了谢过。潘翼本想和定阳王与刘王妃打个招呼,毕竟当时他提审过刘王妃,此刻虚礼一下倒也不过,只是二人不知去了哪里,他又有公?务在身?,只能先行一步。
谁料潘翼刚走不久,一直忙着打点?府内物资的定阳王夫妇便现?身?在了花园。
“梁少卿,你看?看?这个书架子!”
定阳王姜苻是个急性子,说话办事都毛毛躁躁,但有股火热的劲头,见了梁道玄此刻比亲兄弟还?亲,上来便招呼。他正指的是一个木书架,三人抬着,都累的满头大汗。
梁道玄走进一看?,禁不住叫道:“好木头!这是哪来的?”
定阳王姜苻喜滋滋道:“从这家人书房搬的,我说挪去书院给孩子们用,新来的州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搬过去了。”
刘王妃白?他一眼,不愿他在搬东西的人面前言多有失,命人先往外搬着,待下人走远,这才嗔怪道:“我们家王爷一惊一乍的,别吓着大人了。这些话都是私下说的,和大人咱们没什么?好隐瞒的,外人前就别多说了。今次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人家念着咱们吃了亏,太后和圣上也体?恤,才允许咱们权宜支用,你可好,就差满天下嚷嚷了。”
梁道玄听罢笑道:“充公?的物资本就有一部分是拿来给书院的,有一部分是补贴重建王府与西陶县城,都是应当应分的。”
刘王妃眉目如画,一笑更是动人,定阳王看?得直乐,忙接上话:“是是是,我下回主意?。对了梁大人,你说这是好木头,我不好文房,不懂这个,我家王妃是乡下丫头,咱们两个臭皮匠研究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就是觉得颜色好看?,紫亮紫亮的,架子够大,放书院里装书气派又实用,不过听大人夸赞,难不成是好木材?”
“这是鸂鶒木,又叫鸡翅木,我朝偌大疆域,天广地博,也只有巫岭道才出产。这种木头最是肌理致密,纹样似羽如绒,或纤或韧,紫褐相间为最佳。想打这种架子,用得还?都是纹色最佳的木芯,都得是三百年往上的树龄。”
梁道玄讲完,定阳王大拇哥都已竖起来,直道:“本事!真是太本事了!大人,私下我叫你一句国舅,国舅你的本事,我真是见着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五体?投地!”
梁道玄已经习惯定阳王姜苻这外放的表达,只是微笑谢过。
刘王妃正要?开口,却听定阳王冷不丁一声暴喝:“你们几个!不许托地!”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跑远,去纠正搬运下人的不当,刘王妃见了也只是摇头。
“国舅爷,您看?,我家王爷就是这个性子,不然怎么?会被奸人所害至此?多亏国舅您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不然我这没出生的娃儿,这会儿怕是亲爹都没了。”刘王妃也是爽利脾性,说话很是干脆,虽是土语粗言,可胜在真心实意?的踏实质朴。
“能救下王爷,也是王妃的功劳,若不是您撑住场面震慑百僚,我早就没有后面的机会出面说话。您才是女中英杰,教人钦佩。”梁道玄发自内心赞叹,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天底下的事,多多少少都是一个巧字,然而能逆转乾坤,风里来去的巧,比真正命运的机缘更使?人撼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