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大人的故事。”刘芝看向梁道玄,方才略显犀利的声调也柔和下来?,“平心而论,大人以前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若不是为了血脉亲情,干嘛蹚这浑水?官家的饭哪是这么容易吃的?大人想出人头地之心,我和家王爷想让封地日子好过一点的心迹,都是有?公有?私二者掺杂的,正是公私夹杂的缘由,大人的为人和做事才更可信,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圣人文章,私下里却结党营私的脏官要可靠百倍!”
梁道玄被人说中?全然心事,惊讶是惊讶,可面上却风平浪静,只?道:“既然你?如?此笃定,我也可以告诉你?,试试不是不能,但你?所说如?果只?是王府和本地官吏的利益倾轧,我就当没有?听过,这不值得我拿自己的名声和前程冒险,如?果真是涉及百姓切身之要,那我可以一试。”
这话反而让刘芝轻轻松了口?气,她因有?孕在身,一席激动话语后,额头早已是汗珠遍布,可时机也不允许她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只?能第一时间说清要害:“大人,那日冒犯冲撞大人的,是我旧日里邻里的女儿,我让她帮忙塞进大人袖子的那个帕子,大人可能看出是什么材质,又如?何制得?”
梁道玄一直随身携带,此时抽出,在指尖略微摩挲后道:“苎麻,只?是和别的地方所见过的苎麻布不大一样?。”
刘芝露出了笑容:“此种苎麻乃是鹄雁山峨州内独有?,西陶县种植最多,我们?在的地方,多山难行,土里刨食是难上加难,索性还?有?一两个拿得出手?的特产,一个是这山苎麻,一个是菘藍青。”
“正好是一种织物和一个草木染料。”梁道玄熟知?各地风物,倒背如?流,“峨州产的苎麻布又叫夏布,虽略有?粗糙不比南布纹饰多花样?繁,可质地轻盈透气,京中?不少人将此布所做衣料当做缁衣套外。”
“大人真是博学。”刘芝赞道,“这本是老天赏我们?峨州百姓的一条出路,谁知?却变成了独木桥。自从峨州这位知?州朱大人来?后,他?不知?与?本地布商做了什么勾结,压低麻价,不许私售,许多百姓为此忙碌了一年到?头,连全家吃饱饭都做不到?。”
这确实是梁道玄完全不知?的情形。
他?示意刘王妃继续说下去?。
她半侧着头,轻抚隆起的腹部?,低下去?的声音忽得柔和起来?:“我家王爷不管是为自己的名声还?是为百姓……更是为这还?没出事的孩子,是一心想要封地日子好起来?的。他?想着不能总这样?下去?,于是去?和朱善同商议,然而却反倒打草惊蛇。王爷不是细心耐心之人,他?私下联络外地的麻商布商,想造个商栈的打算,被朱善同和本地布商知?晓了,于是这事儿便被他?们?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搅黄。”
“所以定阳王殿下打算以开设书院的名义,让外地的布商投资银钱,从而给予一些便利,让他?们?好能入峨州收购,抬高麻料价格?”
梁道玄的智识也让刘芝眼中?焕发出光芒来?,如?此一点就透,省去?她好多唇舌:“大人明鉴!正是如?此!再有?一点便是,这些人投了银子,自然要回报,那书院不单教读书,也会教操作织布与?种养桑麻等事,这样?一来?,能自产自织,又有?了销路,好过被人拿捏着一辈子的辛苦钱。只?是峨州不适宜耕作,人口?稀薄,尤其咱们?西陶,想征用人丁造屋舍很是困难,王爷想的办法是,让百姓自愿,来?帮忙的,家中?儿女他?日在书院学识字纺织,就免除就读的银两,这大家当然愿意……只?是这样?一来?,动静又有?些大,惹起了峨州州府衙门官员和本地布商的注意,这才……”
关于定阳王新设书院,教读书识字与?织布的信息,正好可以与?梁道玄在觚关外听到?的西陶县百姓所言全然吻合。可见刘王妃所言非虚。
“你?的意思是,此次决堤是有?人故意陷害定阳王殿下?”梁道玄抽丝剥茧,自刘芝的话语中?寻得深意。
刘芝点头,却又懊恼地摇了摇:“我没有?证据……只?是太过巧合。”
“如?果是这样?,当日随王爷去?到?营造地点的百姓也是重要人证。只?是经过山洪,我无法确定会找到?人证,你?可知?还?有?什么物证?”梁道玄问。
刘芝这次答得非常之快,可见她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日说水患已退的差役,手?里是拿了一封州府衙门传下来?的告示!我家王爷再蠢,也不至于贸然行事至此!那告知?上有?官府的押印,他?如?何不信?这才带人赶工去?!”
梁道玄心中?已全然清楚,他?起身道:“王妃,我有?一句丑话要说在前头。去?找,我定会全力以赴,但一张纸在洪水中?留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也要做好准备。不过,人证也足以说明定阳王的冤屈,至少从疑这一点,是跑不掉的,这样?一来?便不能定罪。不管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要保重自身,勿要以身涉险。”
“我是要当娘的人了,我势必要好好活下去?的。”刘芝笑道,“大人尽管放心,即便路不平,我也要走下去?,不会寻死觅活的。”
听了这话,梁道玄放下了心。
两个人不宜多说久滞,梁道玄吩咐差役带人送回刘王妃,自己则安排一位白衷行为自己留下的可靠禁军千牛卫,整备行装。
动身前,梁道玄再做了审慎缜密的思考。
整个案子的脉络其实至此已足够清晰。
定阳王和广济王的通信只?能作为动机的证明,证明定阳王确实有?在那个时候去?营造的必要,所营造的也不是私人园林。但他?是否挂羊头卖狗肉,是否行事一如?所言,就要有?人证辅佐。
这是第一层证据链。
第二层,是要证明是否有?人陷害定阳王,而这真正不顾百姓死活背后的真凶又是谁。
扪心自问,第一层证据或许容易寻觅,但这第二层,洪水过后万物凋零,梁道玄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但坐在青宕城衙门是不会有?收获的,他?必须动身前往大水刚刚退去?的西陶县。
因本朝律令,封王之地不得府州,所以定阳王的封地西陶在峨州三个县最贫瘠一处。
上谷县地势虽也低洼,但好在是山麓出口?,土地肥沃,是三县中?最适合耕作的。
州府青宕城所在的桑垠县是峨州朝南的必经之路,地势高,有?交通优势,自然也相对繁盛。
可夹在当中?的西陶县就显得十分局促。
地理位置没有?什么优势,山地地狭,无有?耕作的空间,宜居处少,百姓也稀薄。
平心而论,就限制封王来?说,这真是个好地方,定阳王世世代代传袭的封地就在这处仿佛牢狱一般的鹄雁山与?慈鹿江夹缝间,想大富大贵绝无可能,更别提拥兵自重犯上作乱了。
不只?定阳王,其余几?个封王的土地情况大多如?此。
这便造成了一个本朝特有?的现象:封王对自己封地的建设意愿非常之强烈,甚至恨不得超过本地渴望政绩的官府衙门。
因为封地对于封王来?说不只?是一处传承的土地,更是今后子孙生活的依傍。
偏僻之地如?果继续随波逐流,那后世子孙别说吃香的喝辣的,怕是除去?有?朝廷奉养的嫡系一脉,西北风都喝不上。
那么在封地创造一份持久发展的产业,让封地渐渐富庶,百姓拥戴,就成为了各地封王唯一的出路。
所以这些封王才如?此热衷建设封地,不管是兴办书院还?是发展商贸,都有?更深层次的用意。
当自己的子孙有?些不能得到?朝廷的荫庇,至少还?有?一份傍身的产业和根基足以立足。
行事迫使众位封王做出这一不约而同的选择。
从老广济王的办驼队商栈建书院鼓励耕读,到?今日定阳王的联合外商打破垄断,这些都是必要的奋斗。
判断这类行事是好是坏的根本,应当在百姓是否能从中?受益。
封王们?并非道德的模范世间的至圣,他?们?有?着自己不得不为的私心,可贫苦地区的百姓大多有?衣食之忧,饔飧不济恐是多年的悲景,若能从这份振奋封地的决意中?家给民足、衣丰食饱,又何乐而不为?
梁道玄笃定神思,决意也同定阳王、刘王妃一道放手?一搏,不单单是为他?脱罪成全自己的差事,也要为本地百姓,查查到?底谁是那个阻碍生活向上发展的败类。
“大人,马备好了。”
白衷行派来?的禁军小子今年不过十八岁,是禁军大营里刚刚提拔至南衙的年轻人,姓冯,单名一个钰字,一路奔波后,他?也最是精力旺盛。因被白衷行提拔,所以对其话语无不奉从。在白校尉之前交代过他?要代自己唯梁道玄命是从后,便总是主动来?问是否有?需要效力的地方。
“干粮要多带,从这里去?西陶,骑马是半天多路,可那边水患刚过去?,没有?什么吃食,我们?要自己备足。”梁道玄检查马的鞍辔,没有?问题,又道,“对了,潘少卿让你?们?禁军的人去?到?州府衙门了么?”
“去?了!白校尉亲自带了四个弟兄。”冯钰的语气仿佛总是透着快活的以为,尾音一直朝上,“白校尉说,让大人放心,定阳王的安危就包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