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点头,已经开始着手拆解鸡骨。
一锅好肉要炖上许久,他们早午饭就草草做了些清粥小菜应对了。严峫换了干净鞋子,在院里练刀,透过厨房窗户的缝隙,刚好能窥见一点江停认真和面的模样。许是灶台旁足够暖和的缘故,江停的脸色难得显得有些红扑,鼻尖和颊侧都沾了点面粉,高束的发顺着肩膀垂落,随着手上用劲一晃一晃。严峫看了一会儿,大步跨过去把他窗关了。
江停:“嗯?”
严峫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说:“你仔细风灌进去,再着凉了。”
寒冬的太阳总是下得格外早。过了午后,天色阴霾,雪便又开始落,一落就落到了傍晚。面和肉馅都已经准备好了,江停看着时辰差不多,便进了厨房开始包馄饨。圆润饱满的小馄饨在他手里飞快成形,另一边小火炉上的陶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是用鸡零件炖煮了一天的鸡汤。
严峫帮不上厨房的忙,就拿了几只竹篾和一副纸墨,坐在院里的石桌前捣腾着。下午时厨房的窗子便再被打开过了,从他现在这个角度,又可以看到屋内人忙碌的模样。他其实已经有很多年没自己糊过灯了,这手艺还是小时候跟家里的婆子一时兴起才学的,也不知道送不送得出手……灯上的花纹要画些什么也是难题,严峫提着笔左右琢磨,写福禄安康显得过于寡淡,但要画山水花鸟他也确实不精于此道。屋里传出鸡汤鲜甜的飘香,他隔着一层窗户看向江停,猜测那个人会喜欢什么?
是水蓝色的剑穗,还是他藏在袖中、黏牙甜腻的酥糖。
亦或是那一本本书卷,那人读书时,神情总是专注而平和,素白修长的手指弯出漂亮的弧度,圆润的指腹划过墨黑的字,像一只飞掠而过的蝴蝶。
他钟意之人,又会是何种模样?
“严部将,可以吃晚饭了。”
“啊……哎,行!”
这一声呼唤如同惊雷,将严峫不着边际的思绪猛地拉回眼前。灯身上模糊朦胧的人影已经草草勾出了型,严峫晃神间心道这灯是送不出去了,匆忙起身又碰倒了烛台,慌手忙脚地去扶,被滚烫的铜台烫了指侧。
他才意识到自己呼吸急促,心已经乱了。
严峫随口又应了一声,说先去净手,便抓着桌上的灯和纸墨一阵风似的卷回屋内。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江停透过那窗的缝隙,也在看他落荒而逃般的背影。
厨房内,江停的手心被柴火烘得温热,神思却雪浇一样的清醒而冰冷。
他对自己说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为他做这一切,只是不想欠他人情。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未完待续.
颜
第04章四章小
一场春雨一场暖。入了三月,山桃红花满上枝头,远远望去,仿佛一团如烟似幻、虚无缥缈的粉色雾气。三月初三,一大清早,江停才刚束好发换了衣裳,推开门,就猛地被当头扔了块什么东西过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是一个有艾草味道的小包裹,打开再看,里面竟是一包清甜软糯的甜酒糕。
严峫就在屋前,骑在一匹长鬃飞扬的枣红骏马上踏来踏去。他今天穿了身绣着竹鹤暗纹的白色外袍,束青灰色的发带,腰间还别了块白玉镂雕的同心玉佩,衬得他整个人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他冲江停一抬下巴,道:“上来!”
江停……江停不知道他作什么妖,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米糕,问:“你这是生怕乌戎的人注意不到你吗?”
“你吃着我的东西,还对我没一句好话,”山路漫漫,严峫没好气地骑在前头哼哼着,“被我识破了身份就不跟我装恭敬谦卑那一套了是不是。”
谁料江停嘴里那套“恭敬谦卑”的词竟能张口就来,只听他心不在焉道:“严部将言重了,小人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保护您如今是小人职责所在,万一出了岔子,小人恐怕是要提头去见魏将军的。”
严峫见缝插针地问:”你确实是为将军府效命的?”
江停不答了。
出了林子,踏过一条蜿蜒的溪水,高高的榆木树枝在头顶交叠,空旷山路的上方是无穷无尽的蓝色天际。山道偏僻无人,和煦微风中只传来马蹄踩进嫩草丛里时的窣窣声,远远的可以看到山坡下,是水稻田和种有一颗大榕树的小村子。
这条路还是他们躲进农院后第一次走。严峫单手持着缰绳,嘴里叼了棵狗尾巴草,衣着是与山野乡间格格不入的光鲜亮丽,让人很难把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与行伍中人连到一起,倒像是个话本子里走出来的采花大盗。
“那处温泉是从前我随师父驻在边南,操练后经常会去的,就在老校场的后山上,外人很少去。今天也提前跟驻军里的一个兄弟打过招呼了,他答应把大伙儿都叫去南郊踏青设宴,这儿没人来,你就放心吧。”
江停拿着甜糕细嚼慢咽,吃得专心致志,半晌才回他:“眼下敌在暗我在明,何况你人应该在京城,就这样随意出现在旁人面前,怕是不妥。”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我跟你保证,我这兄弟你可以放心。”严峫说,“这小子姓马,原先是蜀地一个渔夫家的孩子,比我小几年,打从入行伍就在我的帐下。前年我们随师父一起送圆融寺的普玄大师回京,半路上遭遇水贼,那小子救过我一命呢。”
这倒是个新鲜事,江停还从没听他提起过,便顺着他的话问道:“要边南军护送回京,想必经过的该是漓水,那里前些年遭了涝灾,百姓困苦,有些人才打起劫掠商船的主意来。但大部分都不成气候,手里的刀枪多是虚张声势用的,怎的你偏偏遇上了高人,还有性命之忧?”
“非也非也,”严峫摇了摇手,“是拿人时,那和尚放经卷的书箱叫我一不小心撞水里去了,如果不是马翔那小子机灵,当即跳下去把箱子捞出来,恐怕你如今见着我,得是在圆融寺里看我剃了头发日日诵经赎罪的模样了。”
“……”
没等江停接话,这荒唐事居然还有下文:“你不知道,当时那场面可混乱了。师父拦着那老和尚不让他跳河,我们就负责在船头上把经文一卷卷铺开晾好,忙不过来,还叫那伙水贼过来搭手呢。”
“……早年就听传魏将军爱兵如子,今日一闻,果真如此,”江停说,“在下佩服。”
“你取笑我?”
“没有。”
“我都听出来了。”
低低的笑意在林间弥散开来。日头懒懒晒着,严峫念在江停刚吃了东西,怕他颠得难受,一路上都骑得很慢。风里夹杂着春桃花的甜香,偶尔能看到燕子或者喜鹊在枝叶间穿行飞过。人在这样平静悠妙的春光中总是容易困倦的。严峫半天听身后没再有动静,问:“你睡了?”
“没有,”等了一小会儿,江停瓮里瓮气的声音才从后面响起,带着些松快和慵懒,像饱足后打盹的猫,“我在想,你昨日还说有几处《吴子》没有读透,怎的今日就突然想去泡温泉了。”
严峫一听便笑起来:“因为今日是上巳,我的江大夫子,你忘了我是东京城混大的小衙内了?没的临水饮宴、打马弋射,这郊外游春总不能少吧。”
他说得这样从容而坦然,如果不是江停从后面能看到他发红的耳尖,几乎就要被他给糊弄过去了。严峫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大约是自己也有些沉不住气,他到底年少,还不懂得那许多遮遮掩掩的伎俩,直白得如同照进水底的日光,澄澈,炽热,晃人心神他不由分说地捉住江停的手,握着那双指尖扣在自己腰上,道:“你扶稳了,我要赶快些。”
江停这次倒也不挣,就任由抓着。严峫的手心温暖宽厚,带有刀茧的手掌覆着他的手背,体温顺着一层薄薄的皮肉,随血液逐渐漫过四肢百骸。
他呢喃了一句什么,模糊的声音如同一声轻浅的叹息,很快就被卷进风里。
但严峫听见了。他说,“谢谢你”。
四月初九,宫里传来消息,乌戎使臣在朝堂上对质子是送大皇子来还是四皇子来一事始终左右拉扯,僵持不下,官家仁和宽厚,不愿逼得太绝,这事估计还有的再议;
五月十七,室胡的使臣在宴席上因为位次之事闹了些不愉快,表面是对远近安排不满,却叫人看着多少有些暗讽大宣待客刻薄、咄咄逼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