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沉默了一下,并没能马上反应出这话的含义。
“为什么我能带着你平安无事地躲过两年,为什么会派我去保护那名质子的安危,为什么如今再起战事,我的身体已是拖累,也要派我来反制暗兵所的动作,你有没有想过?”
在严峫如猎狼般来势汹汹的注视下,江停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会不会被伤到一样,把那一段颈子和喉结毫不设防地暴露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一下灌了太多酒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和沙哑,握在严峫肩头的五指微微颤抖,却扣得十分用力,就好像拼命地想要抓住一个随时都会溜走的幻影。
“我是暗探,你是将军……你是将军,严峫,我的生死无足轻重,可你……我不能……”江停极力压抑着,喉头滚动,似乎艰难地将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又咽了回去,声带因此被刮蹭得鲜血淋漓,“你想过吗,若是从一开始,你我就注定无法踏上同一条路……”
他似乎终于完全被酒劲夺走了力气,头颅伏在严峫颈间,不稳的气息混杂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哽咽。可他永远那么坚韧,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也绷着自己最后一丝劲不肯松懈。严峫撑着他躬下的腰背,那触感冷硬,却脆弱严峫突然想,我从未真正见过他的脆弱。
不论是那些伤病难忍、梦魇缠身的寂寂深夜,还是命悬一线、了无退路的生死关头,遇刺的时候,面临诘问的时候,孤身一人走过漫漫长街的时候,他都未曾见过江停如此这般暴露出过自己的弱点。
“我都认,江停,”严峫拥着他,手臂箍得很紧,他目光深深,阴霾难消的双眼里,那几乎成为心魔的执念终于显露出一点端倪,“无论如何,我都认了。哪怕日后我为此万劫不复,我也不会后悔。”
烛灯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投在雪地上的影子紧密贴合不分彼此,混杂着彻骨的占有和眷恋,如同世间最亲密无间的缱绻爱侣。只是许多年后,严峫再回想起此时此刻,心口都会隐隐作痛地想
我当时为何不再去看一看江停的眼睛。
寅时三刻,呼啸的冽风自北袭来,冰冷的寒气将人的鼻腔和胸腔都激得疼痛万分。夜雪虽已经停了,但泥泞的山路仍旧难行,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条鬼手般拔着人脚步愈发沉重。严峫撑着一截树枝,几乎是凭着意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山林间摸索着行进。他左肩的伤口又裂开了,刚刚为了躲避巡查,在河里好生泡过一阵,此刻被冰水浸透的血液流经全身,每一寸骨骼和血脉,都发出像被碾碎扯断一般的剧痛。
疼啊。实在是太疼了。他杵着树枝,要费尽力气才能叫自己不要倒下。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会亮起来。他必须尽早翻出这座山头,在不引来任何敌兵注意的前提下徒步离开元山的地界,才能及时将消息传递出去,让临近的益城尽快出兵来援。
可即便是骑马,从桐州到益城也要花费两天。严峫一步一步地踏在泥地里,身前身后,都是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血腥炼狱。
他想起一个时辰前,他收拾好简单的行装,临行前偷偷站在江停的屋门外。万籁俱寂,只有麻雀扑棱翅膀掠过枝头的声音。他猜江停或许还在因为醉酒而沉沉睡着,他站在外面,第一次生出如此锥心泣血的留恋。
他像是立下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一般,手覆在门板上,想象着那之后江停安稳绵长的呼吸:“我喜欢你,江停……我喜欢你。我此行凶多吉少,倘若我平安归来,我一定再当着你的面与你说一遍。”
接着他就想起再三个时辰以前,江停醉倒在他怀里,薄红的嘴唇那样炽热而柔软。江停抚摸着他的脸,眼里的情绪晦暗繁杂,他看不真切。
但他听见江停说“我不怕你后悔”。
“严峫,我就是怕你不后悔”。
没有尽头的深夜苦寒彻骨,庞大的名为命运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发出不祥的嗬嗬气音,吞噬掉每一个如浮萍般微渺的凡人。严峫摸着胸前的玉佩,一遍遍念着那个牵动他心神的名字。他在想,你要等我回来,等我平安归来,或是我万一命数走尽,哪怕是在黄泉路上,我也一定要再当着你的面,再与你说一遍我喜欢你。
可没有任何人料到,就在严峫逃脱的第三天,拼死将消息送回益城,筋疲力尽倒在雪地里的那一日。
桐州城破了。
未完待续.
颜
第0章终章小
昌永三十三年的年底,严侯爷平乱有功,应召回京。
等再收拾好行囊,打算启程重回边南的那一天,东京城罕见的下起了中原地带前后十年最大的一场雪。又是一年上元佳节,懒散的日光在漫天大雪中躲在云后偷闲,猎猎寒风里,京城的喧闹与繁华却不受丝毫影响。还在白日,街上就已经挤满选灯的行人了,脚店里的小二在前堂来回奔忙,酒肆老板在屋门口大声叫卖,穿着鲜艳短装在巷口顶缸喷火的杂耍艺人嗓门洪亮地谢着抛下赏钱的官爷,严峫乘着马车从市中经过,久未体验过如此热烈的节日氛围了,感觉不像是要回府,倒像是叫拉进了人声鼎沸的瓦子里。车外一阵笑语嘈杂,扎着丱发的稚童在一旁闹嚷着跑过去。从窗户往外看,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做糖画的师傅正在撇出一道漂亮的龙须。
茶团儿就坐在他身旁,也在探头向外看着,眉眼间有着掩藏不住的向往和好奇。严峫看着他的神情,笑着问:“可要叫石青陪你去逛一会儿,晚点再回来吗?”
茶团儿闻言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自己糊的灯:“不了,要把灯先拿给祖母再来玩儿!”
到出了年关,这过继来的小子就要满十岁了。和严峫小时候不同,茶团儿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平日里叫读书就读书,叫写字就写字,严峫常年驻在边南,他被独自养在京城府里,也是从来不哭不闹的。马车悠悠晃晃,不多时便到了严府。后院里的一排玉霄神开得正好,进去的时候,咸平郡主正在修剪一树梅枝。严峫才走到廊下,拨开金红色的帐幔,他遥遥喊了一声:“母亲!”
郡主回过头,小孙儿已经拿着一支花灯跑了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了。
封了建安侯之后,严峫便从家里搬出去自己立了府。他没有女眷,平时不在京城的时候,府里一应事务就都交由石青打理,茶团儿则三不五时的就会被接到严府小住,跟祖父祖母很亲。郡主将小孩儿抱起来才不到十岁矮萝卜头似的小娃娃,抱起来就已经相当费劲了严峫见状赶紧从母亲手里接过去,逗了他下巴一下:“团哥儿,你有什么要给祖母的?”
“我给祖母扎了一只灯!”茶团儿献宝一样的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一盏简单到有点粗糙的荷花灯就出现在了眼前,“祖母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哎哟,真是祖母的好孩子,”咸平郡主接过灯,冲小孩儿笑完,一边伸手又去拧严峫的耳朵,“咱们哥儿有正经名字,你这诨名还要给他叫到什么时候?今天走动的人多,说出去当心叫人笑话!”
严峫配合地俯下点身子好叫矮几头的郡主拧得方便些,一边还要赔笑:“知道了母亲,我就改,这不是看他圆头圆脑的……哎!我就改了!”
用过午饭,一大家子各种关系上门拜访的亲朋好友才是应付起来最累的。刘妈妈买了许多城东头采香斋做的梅花饼和四色糖饼,整整齐齐的码在描金瓷盘里,配着新煎好的茶,芜山小种清甜的香气弥漫整个前厅。为了图个应景,家中的每扇窗子都贴了郡主亲手剪的福字花,连廊底下挂了一排悬着珠玉金银线坠的六角琉璃灯笼。严峫在院里烧松枝的火盆旁接待了三叔父一家,在厅中插满牡丹花的大立瓶跟前听二姑表弟说了一通思慕文家小姐的酸话,堂舅家最小的小孙女掂着一盏兔子灯撞进他怀里,他把小女娃抱起来转了一圈,顺手就把百事如意的字帘递到石青手里去了……一直临到傍晚,都跟陀螺似的完全是连轴在转。佳节喜庆,家里的气氛就热闹。从小一起长大的四表妹花言巧语地讨走了严峫包里一支紫毫白竹管的毛笔,离开时还不忘回头招呼道:“表哥晚上可要跟我们一起去福玉楼吗?”
“我不去了!”严峫不得不回书房取新的笔来,挥手让她快走,“有事呢!”
他回边南包裹里的物件本就不多,只带了一些必要的东西,被取走一点都得再补进。把笔盒和郡主新缝制的护膝收拾放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一只锦面盒子,里面发出很细微的响动。
那里面装的是一只碎得四分五裂、好容易才拼起来的白玉子辰玉佩。严峫的视线不自觉地在上面停了几秒,复又移开了。
“你说,阿花不会真的虐待人家吴护卫了吧?”
酉时后半,再过不久,城门就要关闭了。严峫整理好东西,随口嘟囔了几句。石青帮他牵马过来,肩头还落着一点雪:“怎么了侯爷?吴护卫说什么了吗?”
“我方才见着他一直在盯桌上的点心看来着,那眼神儿,啧啧……这样,你稍后拿几盒果子,封一份赏银给吴护卫送过去吧,说是郡主娘娘给的就行,”严峫琢磨了一下,顺便把包裹背在身上,“也不知道阿花那黑心烂肚肠的怎么饿人家了,回头叫人传出去说护国公家的子孙教管不严苛待随从,岂不是叫人笑话,我可不跟着他丢这个脸。”
“……你说谁黑心烂肚肠。”
花灯温暖的柔光将落雪映得影影绰绰的,三丈之外,步重华不知何时已经从前厅过来了,身后跟着那个模样清秀看不出年纪的吴护卫,估计是听到了将才说的话,他看向严峫的眼神里正充满了愉悦的感激。严峫毫不客气地冲步重华翻了个白眼,翻身上马:“说你。”
步重华刚想反击,接着想到这冤孽的姨表兄今日就要离京了,忍了忍还是把回敬他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是来转告你,你托我在北边找的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那你再多费费心。”
“已经五年了。”
“我知道。”严峫说,“你就再多费费心。”
他回答得很简短,语调和表情都异常平静。纷扬的雪铺天盖地地往下砸,恍惚让人生出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错觉。步重华的表情有些无奈,一阵欲言又止后,还是把话岔开了:“那我替姨母送送你。”
“可别,”不曾想严峫干净利落地一抬手,转而看向了吴护卫,“哎,你把他给我拴好了啊。上一次他跟我一道骑马,在后面下黑手抽了我的马一鞭子,害我差点摔下去,其恶行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谋害兄长,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缺德之人。”
“……那是因为你非要嚷嚷我骑射不如你,托大要给我长长见识,结果走了一路只会在我旁边念叨我的不是,”步重华忍无可忍,语气里逐渐带上了一点咬牙切齿,“况且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才十二岁,你犯得着记到现在吗。”
“你听听,还狡辩,”严峫哼了一声,“吴护卫,我这缺根弦儿的姨表弟想来该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难为你看住他,晚点儿叫石青带你看我库房里有什么喜欢的,你随便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