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渡渡怪我们。”渡渡这个小名多少年没叫过了,她以前甚至连想想都不敢。
二十多年了,邹丽娟夫妻俩无数次想到他又无数次逃避。
周家伟坐到邹丽娟身边,叹口气说:“怪我们吧,我希望他恨我们。下辈子,别再投生到我们家了。”
邹丽娟又哭起来,捂着脸痛哭出声,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流。
宋开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拿着个空的玻璃杯,没有神采的眼睛望着远处的一点。
周家伟揩揩眼泪,问了句:“开心,怎么了?要倒水喝吗?”
宋开心不知道该不该跟他们说,他其实认识周渡。他没有死在被拐卖的路上,而是辗转消亡在了异国他乡。
“我……”宋开心嘴唇开合半晌,却没能说出来。
周家伟过来接走他手里的杯子,利落地倒满半杯,再送回到他手里,“拿着,不烫,正好入口。”
宋开心握着杯子,感受到了温热的水一点点传到冰凉的指尖处。
“好,那我先回房间。”
“嗯,去吧。”周家伟交代,“午饭好了叫你们。”
宋开心摸着回房间了,没再多言。房间里周舟还睡着,一动不动,只能通过听呼吸来判断他到底是什么状况。急促了,说不定是在做梦。平稳了,说不定是陷入了深眠。无论什么样,宋开心一直在边上。
宋开心把杯子放桌子上,盘腿坐在地上,摸到周舟的手,握住了。
周舟不再提周渡,邹丽娟夫妻俩就当他忘了。村里人看他们夫妻俩带回来一个儿子,心照不宣地都默认了这个周家老二的存在,很亲切地叫他:“二子。”
可他们都不知道还有个周渡。
没人说罢了。
宋开心心痛起来,也有很多的……不忿。周渡飘到了那么远的地方,顶着“周舟”这个名字,不愿忘记过去的一点一滴。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却时时刻刻惦记着回家。可是这里的人,包括父母兄弟,没有一个人愿意想起他。
周舟出院后也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醒了也沉默,不太说话,像被人抽去精神骨头一样,偶尔会捏宋开心的手,让他明白自己没事。
“怎么坐在地上?不冷吗?”周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半撑着身子,靠坐在床头,伸手去拉宋开心。
宋开心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笑笑说:“屁股底下垫了厚垫子了。”
“那也冷。也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气温。”周舟说。
宋开心的手在周舟宽厚的掌心里小小一团,“那我不坐了。”
周舟咳嗽起来,宋开心像模像样地摸过来拍他的背。
“好了,我没事。”周舟拉宋开心到身前来。房间里帘子拉着,周舟又虚弱,不太看得清人,“看不见你的样子了。”
宋开心顿时紧张起来,他自己就是因为高烧失去了视力,此刻听到他说看不见,吓得心尖一阵阵抽。双手胡乱摸到他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一点都看不到吗?”
周舟摩挲他的胳膊,笑了声:“光线太暗了。”
宋开心立刻摸到窗户处,慢慢拉开了窗帘。“现在呢?”
外面的光线乍然照进来,周舟被光刺得眯起眼。在耀眼的白光中渐渐看清了宋开心的样子。
宋开心蹙着眉,担忧地望着这边,眼睛没有神采,却是他熟悉的模样。他缓慢低下头,有千万斤情绪担着,一句话却都无法说。
“嗯,看得很清楚。”
周舟环顾四周。这是他的房间。高中放假的周末,大学的寒暑假,直至工作,他都一直住在这里。可他一直没说过,书桌左上角刻了两个字母,他从来不知道其中的意义,哪怕只是随手而刻,他也应该知道那是随手,而不是毫无印象。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其实对这里陌生的很,只不过一直在回避。劝着自己,只是记性不好,只是偶尔忘了。
周舟苍凉地笑了下。将目光收回,他缓缓理清思绪,反而无比平静。
“上来,我们说说话。”周舟掀开一点被子,冲宋开心说。
宋开心三两下脱了外套长裤,钻到被窝里,周舟从善如流将他搂进怀里,下巴轻轻压在他发顶,闭着眼睛微微晃,像哄着个婴儿睡觉。
“开心开心,我的开心在哪里呢?”
“在这呢。”宋开心鼻腔闷闷的,“开心在这儿。”
周舟继续悠悠晃荡,“你知道吗?”他喃喃说着话,“这次生病我一直浑浑噩噩,可是却想起了好多事情。以前都不能将这些片段连在一起,现在……好像清楚了。你要不要听听?”
宋开心毛绒绒的脑袋埋在周舟的胸前,给了他无比的熨帖。
察觉到怀里的人点头,他轻轻开口,像在说一个故事,“老唐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叫出了我的名字。那会是夏天,在医院里,他救了我妈妈,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见到我,好惊讶。我那时候还想,我长得也还算正常吧,怎么就能这么惊讶。我还打趣呢,‘见鬼啦?’”
此刻想到那时老唐的表现,周舟心里一阵了然的苍茫,不由嗤道:“原来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见鬼了。”
“开心,你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没问过,你为什么会来泉里?”
“你是SK的二少爷,宋林枫那么在乎你,怎么会允许你一个人在这穷乡僻壤呢?老唐回北京了,甚至连照顾你的人都找不着。”
宋开心不妨他问这个,一时不知该从哪说起,愣住片刻。周舟却自问自答起来:“因为有人跟你讲,他的归处在这里,是不是?你是为了他来的,是不是?”
宋开心猛然抬头,这话周舟怎么知道的?周舟却笑笑,叹息着说:“开心,我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可是不说的话,对他太不公平了。”
“……他不应该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记忆里。”
“我初三暑假的时候,有过一次记忆断片。那时我醒来的时候人在省城的医院里,脑子混混沌沌,医生护士告诉我,我暑假旅游,出了意外,在医院住了一周,一直睡睡醒醒,有个匿名的好心人送我来的。我当时嘴上应着,其实……我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去哪里旅游的。以前的事也朦朦胧胧模模糊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特别真实,就是我想回家,我的家就在一个叫‘泉里’的村子里。我是要找家人的。护士给我一个包,里面有我的身份证,那个小小的卡片告诉我,我叫周舟,家住在康远镇泉里村。”
“我就这样回家了。爸妈在家等我,他们当我出去游历,根本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只是怪我,怎么这么多天没联系家里,为什么又瘦了。开心,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幸福。他们望着我的样子,拉着我的手那种温暖的感觉。……妈妈嗔怪我,爸爸拍我的肩膀。我很熟悉,我特别熟悉!我似乎已经在脑中经历了一万遍。那种熟悉感让我有了错觉,我只是意外之后不太记得清了,其实那都是我的。”
“可是我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非常陌生。我知道‘我’应该在这里住了十年了,可我真的感到陌生。爸妈就站在我身后,我不敢说我不记得我的书本笔盒放在哪里了,我怕他们难过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