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的第一台相机是安秋送给他的,用掉了安秋两幅画的钱。相机拍下的第一张照片是安秋的笑,还有他伸过来阻拦的手。
这张有些模糊的照片路易斯一直没有删,它被洗了出来,安放在相册的最后一页。
人生中的最后三年学生时代,他们是在宿舍、图书馆、工作间和画室中度过的,两个人的衣服上都沾满了素描笔的铅灰和机油的气味。路易斯的工作间里有一张小板凳和一个小型画架,而安秋的画室里有一套零部件种类相当丰富的工具箱。
学业结束那年,路易斯进入了一家企业,安秋选择留校担任助教。安秋住在学校分给教师的单身公寓中,路易斯则是在卡利布尔市的另一处角落租下一间公寓,和一对单亲母子成为了邻居。
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没太多时间见面。但每周安秋都会带着自己做的点心上门,帮路易斯整理他因忙碌乱得不成样子的家,再从路易斯家里带走一些照片,或者是路易斯特地买给他的礼物。
有时是一大罐白色颜料,有时是无厘头的金属小摆件,一般是路易斯自己做的。
在外工作一年多,路易斯也回到了巴芙洛特大学,成为了工科学生实践操作课的指导老师。
他把家搬到了安秋家附近,把他睡午觉的小毯子留在了安秋沙发上。他们生活上的交集早在几年前成为舍友时就开始了,事到如今,安秋在使用那床毯子时,甚至没能察觉。
第一个工作后的寒假,他们背着包,开着租来的越野车,前往国境线以北的边境山脉。在长距离的远足登山之后,他们在山顶古旧的护林员小屋里住了三天。
安秋的素描画本在返程途中遗失了,找画本的途中,山里下起大雨,他们在防水帐篷里又住了一夜。清晨启程时,遇见了一只冬眠中的蛇,安秋用食品包装纸的背面把它画了下来。
体质偏弱的安秋才下山就病倒了,他们在小镇的疗养院里呆了一个星期,路易斯意外在这里发现了不少古文明遗迹的纪念品,每天他都会带着背包去市集里游历,给安秋带回食物、照片和各种听来的故事。
返回卡利布尔之后,安秋报了一个体能训练班,最终在颈椎和腰椎的抱怨中不了了之。
路易斯曾动过心思养一只小猫,他在动物救助站相中了一只巴掌大的小奶橘,即将进入领养程序时,他带安秋去见了这只小猫,但见面的第一天,小猫就怕得抓伤了安秋的胳膊。
温柔友好的安秋并不太受小动物喜欢,尤其是猫科。除了小时候家里的牧羊犬,他几乎没有动物朋友。
小猫没能回家,路易斯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连带着安秋也有些愧疚,直到大约一周之后,路易斯抱回家一台游戏机,对安秋说,我们有猫了。
VR游戏中,一只花色与小橘差不多的小猫玩着毛线团,甜甜地冲两人喵。
救助站的小奶橘去了郊区一户有大庭院的人家,与一只长毛西施犬成为了好朋友。
在过去的某些时刻,路易斯曾产生过把安秋介绍给家人的想法。安秋没去过阿罗哈,逼近热带的气候足以劝退任何怕热的人。不比莫瑞尼,同为海滨城市的阿罗哈根本不给人穿长袖暴露在室外的机会,任谁夏天来到这里都只想钻进冰箱。
安秋却在路易斯第一次开玩笑的试探中就一口答应了。他们买好机票,在手工围巾和穆拉诺岛的玻璃树叶之间几经抉择之后,出行计划在实施的两天前被迫终止了。
安秋的临时工作把他锁在了卡利布尔,事关安秋未来的事业发展,路易斯选择了妥协。他取消了两张机票,把他们买好的礼物又塞回储物柜里。
很难说明当时的路易斯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遗憾有之,迷茫有之,更多的还是一种徘徊于选择之间的举棋不定。
他发现这次取消行程带给他的不只是遗憾,还有些别的什么。他很难给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明确定义。亲密的朋友?彼此交心的知己?
当他想要带安秋见家长这一念头冒出时,路易斯才发现他远远越了界。在他心目中,他和安秋将会继续这样快乐的生活,直到永远。
他把安秋看作了终生伴侣。
这是爱吗?
路易斯并没有戏剧作品中男主人公坠入爱河时的那种狂热,他十分冷静,十分明确自己的想法,他只是不太明白如何定义。
他和安秋相处时最快乐,最无拘束,最是他自己。他无需担忧顾虑任何,他甚至可以暂停思考,一切遵循本能。
而他的本能就是趋近,然后保持平静。
比爱与死更深沉的平静。
他爱安秋吗?
***
“检测结果出来了吗?”
“只有体表一些擦伤,他的脑袋非常健康,连发型都没有碰乱。拜托,我不认为他是因伤变成这样的。”
“可血液检测结果也很正常,没有别的因素了。”
“会不会是那些东西?”
“海兽?可当时袭击的海兽在前门,应该离他很远才对。”
“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是那个人袭击了他?那个……”
“观察对象Ann?”
路易斯茫然地坐在病房内,三四个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围着他,手中的记录本已经写了很多。
对他的问询主要集中在记忆方面,路易斯一遍遍重复,他本该在一座滨海旅游城市和好友出游,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他的记忆最终停留在沙滩上,就在这一问询过程中,他的记忆快速模糊,持续谈话近一小时后,他已经忘记了那位同游好友叫什么名字。
他只记得他们认识了很久,除了友人之外还存在某种共事关系。那人与艺术行业有关,因为他记忆中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坐在玻璃窗前画素描的样子。
检测结果显示路易斯的身体机能十分正常,只不过有点口腔溃疡。
研究员们合上记录册时,路易斯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人。在他的认知中,他独自在巴芙洛特大学读完了工科硕士,一切经历记忆都没出大差错。除了完全忘记了一个人之外,路易斯非常健康。
另一边,追踪入侵者的维恩无功而返。他在监视器上看完了路易斯的问询回放,独自坐了很久。抽完两根烟之后,他疲惫地给出命令:送路易斯回去。
室外起了风,酝酿着一场大雨。
路易斯从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回到巴芙洛特,一切都与他记忆中微妙的有些不同。家中陈设简单之极,他的冰箱里甚至翻不出一片面包,在床头放闹钟的地方,他摸到了一层薄灰。
这张床很久没有人睡过了,时间远远大于他出游一次所需要的。
他直觉好像少了什么。不止是家里,他说不上来。他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而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忘了一句刚想说的话。
算了,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