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当然可以选择大海,他能在海中呼吸,还拥有捕捉鱼类的能力。但他不愿这么做,他想作为一个人类,行走在陆地上。

他头也不回地向着海的反面行进,掏过两窝鸟蛋,生食的腥味在此时也变成了甘甜的,任何滋味都比饥饿更好受。

水来自陆地高处未融化完全的冰,食物有时是兽卵或小型野兔,有时是草根或什么草本植物的种子,在无法果腹的某一个夜里,安秋试着吃下了他自己的Owen。

无法孕育新生命的Owen,就像他自己下的蛋,他用石头把表皮划开,吮吸里面的汁液,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一个人类。

在太阳升起又落下的第三十天,北风终于掠过高山,抵达了荒原。气温开始下降,安秋单薄的衣物无法御寒,他的行程逐渐仅限于白天太阳最热的时候,直到天空中这个玻璃般的太阳再也无法给予他足够的温暖。

安秋躲在一个背风的山洞里,靠他这些天来杀死的兔子的皮毛取暖。它们零散地拼在一起,稍一动就会散开,带来一些聊胜于无的温度。

他在寒冷与饥饿中睡去了,梦里他坐在桑普拉山麓成群的绵羊之间,牧羊犬忙碌地工作着,偶尔扑进他怀里。他能感觉到和煦的阳光,越来越温暖,羊群的绒毛罩在他身上,为他挡去一切寒风,牧羊犬柔顺的毛发垂下,轻轻拂在他脸上。

安秋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双红色的眼睛。这人皮肤很苍白,大半张脸罩在厚厚的面罩和帽子之下,一双眼睛让安秋感到无比熟悉。

他就这样自上而下地扫视安秋,把他圆睁的眼看了很久,说:“我们在哪见过。”

帕尔。

安秋坐起,被子从他身上滑下,露出他正穿着的不属于他的衣服。小屋一侧烧着火炉,火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猎枪和驯鹿角一起挂在墙上,小小的玻璃窗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床边的帕尔神情有些异样,像是有所不解。他试图解释什么:“我的鹿走丢了,找的时候发现了你。你的衣服被冰冻着,我撕坏了,就……帮你换了一身。”

“帕尔?”安秋侧过头来。

对方与他对视着,目光茫然。

通过Owen出生的王族复制品只会拥有部分的记忆和能力,他们散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有些未必知晓自己的使命。

譬如眼前这一位。

为防他说谎,安秋倾身,在对方诧异的神情中靠近他,柔软的双唇隔着皮质面罩,吻上他的嘴唇。

那人手忙脚乱地躲开,坐的凳子都翻了,人也摔坐在地上。他看向安秋的表情十分惊慌,帽子滑落,露出的一双耳朵像石榴籽一样红。

“你叫什么名字?”安秋笑着问他。

“你不用……”他说了一半,想伸手去擦,又把胳膊放了下来。

只是面罩罢了。

“贝利尔,我叫贝利尔。”

“贝利尔,好久不见。”安秋说。

“我们以前见过吗?”贝利尔问。

“一见如故。”安秋回答。

***

他暂时在这片针叶林深处的猎人小屋中安顿了下来。大雪频仍,这样的天气里即便是最老练的驯鹿猎人也不敢闯入风雪中。

贝利尔丢失的那只驯鹿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失去了一小部分鹿奶,加上多了安秋,他们的食物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不下雪的时候,他们一起坐着雪橇车去了海边。安秋走来的路已经被冰雪完全覆盖了,再向陆地深处望去,唯有一片白茫茫。

礁石海岸狰狞依旧,落单的海豹在这里躲避虎鲸,白熊抓紧冬眠前的最后一段捕猎期,蛰伏在暗处。

安秋这是第一次与熊争夺食物,当然不会一帆风顺,在多次守株待兔失败之后,他们终于有了一次机会。

安秋想要出手,但在他起身之前,就被贝利尔从身后蒙住了眼睛,紧接着,他听见了尖利的海豹嘶鸣。

再睁开眼时,海豹已经彻底死亡了,它身体上有两处鲜红的贯穿伤,冰洞旁洒满了血。

贝利尔的触手,安秋明白那是什么,但没有说破。

回程时他们坐在雪橇上,高大的驯鹿任劳任怨地拉着雪橇,身边的风声很轻。

隔着披满雪的山坡,安秋看见远方太阳之下的桅杆,邮轮在海上就像一颗西瓜籽。接近零度却未凝结的海浪尤为汹涌,船体却灵活地越过浮冰区,驶向看似没有尽头的海的彼岸。

贝利尔的声音从厚厚的保暖装备下传来,他说:“那是海市蜃楼,船开不到这里来。”

船开不过来,那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安秋没有问,因为他多少有所猜测,也许是那一个帕尔把他送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杀死贝利尔。

又或者是,让安秋了解他的一段叫做“贝利尔”的记忆。

回到木屋中,外面风雪又起。贝利尔点燃火炉,脱去他厚重的鹿皮靴和大衣,长过肩膀的头发被劳动时流出的汗打湿了,就像湿水藻一样贴在他的脖子上。

安秋从他的衣架上拿起一根系带,在贝利尔专注于面前的海豹肉时走到他身后,一手拢起那些头发。

帕尔也许只会在初登陆地时才会选择这样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他不信任人类,不明白人类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好处,在接受人类社会的一部分知识之后,他愈发感觉自己是一个异类。

有没有人叫过他怪胎呢?有没有人像现在这样,为他梳理头发呢?

很显然没有,贝利尔的身体轻颤一下,自然是感觉到了安秋的动作。他没有阻止,而是红着耳朵,默许了安秋所做的一切。

要怎么杀死他呢?

又或者不杀死他,而是尝试着驯服他?

安秋深知野兽是无法驯服的,哪怕他以自己为祭品,天然相对的立场注定了海族与人类不可能和平共存。海兽繁衍依靠同化人类,剥夺的是人类的意志,他们脆弱在此,强大同样在此。

安秋抚摸着贝利尔的脖颈,在他指腹之下,颈动脉有力地搏动着,安秋清楚就这样刺进去,蓝色的血就会喷薄出来,这个复制体没有再重生的能力,便会就这么死亡。

他第一次与帕尔立场调换,他感受着这样脆弱无害的、只要他一根手指就能杀死的帕尔,终究只是为他扎好了头发。

“海豹皮我们留着浪费,下次雪停的时候去集市上换掉。”贝利尔说,“你要不要去找警察?他们能帮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