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着头,看到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看到就算努力?伸手也够不着的牌匾,又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姑子?上下打量他,尖酸刻薄地伸出三根手指。
金莲看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却?不再挽留他们,反而抱起姑子?的手腕,抽噎了几声,还未进府就先喊了一句姑姑。
那时他虽小,有些事却?看得很清楚,知?道?自己?要被卖了,便一整晚都在想?会发生什?么,自己?能?做什?么。
赵家只要女奴,而他是男扮女装进来的,若是被赵家发现了自己?的异常,白白出了十两银子?,指不定会怎么对他,还不如趁现在和赵家的人打好关系。
而第一个,就是领他进门的姑子?,这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人脉。
金莲有一张巧嘴,也不吵闹,就是一边流泪一边喊姑姑,怯生生地拽着女人袖子?,紧贴着她,做足了依赖姿态,姑子?面上虽然什?么都没表示,可心?已经软了,进府的时候,主动给金莲手牵。
她把金莲接到身边做事,后来对金莲视如己?出。
就这样,金莲隐瞒男儿身数十载,期间?地位越来越高?,又做了赵少爷赵明化的贴身婢女,搭着他读书识字,还学得一手好琵琶。
日子?本来也算不错,直到赵明化及冠,月下挑灯,结结巴巴地朝金莲说?:钟意他,要娶他为妻。
金莲不肯,赵明化却?以为他是怕父母的阻挠,于是跑到父母跟前?大闹特闹,弄得整个赵府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时间?,府里的奴仆议论纷纷,他们不会说?主人家的坏话,就专门把金莲拉出来说?,说?金莲水性杨花、心?比天?高?,这才多大点就爬上少爷的榻,想?要做少夫人。
这些话传入赵夫人耳里,她信了,觉得就是金莲媚主,哄得赵明化非“她”不娶。
赵夫人掐着金莲的下巴,尖尖的指甲插进皮肉里,一句不安于室的罪名安在金莲身上,捏着手巾嫌脏地甩了甩,要把金莲许给安阳县最丑的男人。
花红软轿,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地簇拥着金莲嫁人,落轿的地方却?是安阳县最穷、最丑、最窝囊的男人家门口。
金莲知?道?郁慈。
府里的小姐妹们干完活就会聚在一起聊聊八卦,安阳县里有名的人物都被她们议论过,什?么西门侯、什?么县令老爷……金莲偶有路过,常常听到她们提起过郁慈。
安阳县就这么小,陈芝麻烂谷的事都能反复提起,昨个儿才说?了谁的八卦,今个儿提起来又能?再说?一回,金莲不想?听,但也对郁慈熟悉了。
有时,说的是郁慈被整个安阳县的媒婆嫌弃,媒婆遇见?他就跑;有时,是嘲笑郁慈年纪轻轻就做了鳏夫;有时,则是单纯的拿郁慈的相貌取乐,好奇郁慈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奇丑无比。
没人见?过郁慈长什?么模样,他总是戴着木头面具,要是长得好看,怎么舍得把一张俊俏的脸藏起来?肯定是不好看的,丑极了,这才自卑地藏起来,生怕别人发现了。
金莲听见?后,总会垂着头,哼笑一声,在心里感叹这家伙真是可怜。
仅仅是因为相貌丑陋,身体有所残缺,就被人这样议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可取之处,可是,人怎么可能?一无是处?
那时的金莲,对郁慈尚且抱以同?情的想?法;可如今,他却?恨不得亲手掐死郁慈。
他当然知?道?,就算没有郁慈,也会有武慈刘慈,可是,他现在嫁的这个人不是武慈刘慈,就是郁慈,他很难不把怒气牵连在郁慈身上。
尤其是想?到新婚那日,这窝囊男人竟然就因为被自己?呵斥了一声而不敢进屋,金莲就更抵触了。
他愤愤地想?,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一无是处。
门外那些二流子?每日的叫唤他都能?听见?,可郁慈却?装聋作哑,不敢出去驱赶他们,任由他们嘲笑。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他?
金莲在这屋里待了四日,也差不多摸清郁慈是个什?么性子?,正因如此,他越发瞧不上郁慈!他纵然要嫁,也该嫁顶天?立地、有所作为的男人,而不是郁慈这样懦弱无能?、人人可欺的软脚虾!
现在被困在这里,走也走不了,赵夫人既然都将他嫁过来了,必然派人在外面守着防止他跑,可留下来和郁慈做一对恩爱夫妻……雌雄莫辨的男人拧起特意修剪得秀气的眉,似乎能?闻到一股在灶房里闷出的酸臭汗味。
郁慈是卖烧饼的,身上的味道?肯定不好闻,说?不定还脏兮兮的,难怪腿也跛了,还戴着一个破木头面具。
他现在,真是恨不得郁慈立马暴毙!
郁慈可不知?道?金莲这个时候在心?里咒骂自己?,他腿疼得厉害,只想?好好休息。
进屋后,他将面具扣下来放在桌子?上,又用冷水打湿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汗水,迷迷糊糊就钻进了被窝里,这具身体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头一栽就起不来了。
郁慈半阖着眼,偏着头,半张脸陷进粗糙的被枕里,他蜷缩起身子?,须臾便睡了过去。
光线从格栅打进来,轻轻地照亮了床沿的一方。
确认郁慈是真的睡着后,系统从空间?里出来,飘在半空中,安静地端详藏在幽暗光线里的郁慈。
昏暗中的男人还是郁慈原本的模样,但是各项指标都稍作调整,变得十分消瘦,脸微尖,眼窝下还有些许乌青,肤色苍白,唇却?甚艳,稠密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鼻尖上沁出些汗水,即便是睡梦中,也紧蹙着眉心?。
比起上个位面,寡淡过头了,但又是别样的滋味,只是一道?横穿鼻梁的疤痕却?破坏了这份美。
这疤并不长,可偏偏落在中间?,便成了不可忽视的部分,而周围还有如同?蛛网的红色细支延伸出去,落于眼睛下方的皮肤上。
老实说?,不见?得有多丑、有多狰狞,反而有点可怜的意味。
“唔……”
床榻上的人动了一下,原本在棉被下蜷缩成一个鼓包,现在身子?却?慢慢舒展开,仰着脖子?,用力?地让自己?陷进被褥里。
看着难受,但眉宇间?却?松了不少。
一只伶仃的手从被褥里滑了出来,沿着榻边自然垂落着,手尖印着几个被掐出来的月牙痕迹,淡淡地透着粉。
系统盯着葱白的指尖,主机滚烫,它像是要做什?么坏事,轻轻地凑了上去,然后,把自己?都贴在了掌心?中。
它好像坏掉了。
不然,怎么感觉浑身的电流都外泄了呢?
*
郁慈睡了一个舒坦的觉,起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不知?道?时间?,只是看到了外面的天?蒙蒙亮。
左腿里的疼已经没那么明显,就是走路的时候总抽抽,使不出什?么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