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顾客的身体像一截枯槁的木头,在这种皮肤上纹身相当煎熬。褶皱和疤痕会绊住线条,每一笔都纹得十分吃力。
“你为什么要接我的活?”
“赚钱。”
“但是你收费很低,也不要设计费,很亏。”
卫卫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的脸。年轻的眼睛,苍老的面容,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继续晕染花瓣的色彩。
“所以你不如问我,花为什么要开,人为什么要爱,生命为什么要诞生,又为什么走向死亡。”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生命,就像你喜欢艺术。”
卫卫抬了抬嘴角:“其实我不知道艺术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生命有什么意义,尽管有很多人给它赋予意义。我这辈子,在别人眼中毫无意义,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我死之后,大概也不会给世界留下什么。活过,就像从来没有活过。”
“你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
“花开过,又像没开过。”
“这怎么一样?
“生,死,爱,欲,某种程度上,都是没有意义的虚掷,但是我喜欢。”
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安详让卫卫联想到她躺在冥河之船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纹身笔,整件作品完成了。
她扶着顾客来到镜子前,镜框里是一幅怪异的画面枯萎的、正在变成尸体的灰白肉体上,绽开着新鲜血肉般的红花。
“我还是什么也弄不明白。”卫卫叹了口气,“但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女顾客微笑起来。
“但我爱这没有意义的虚掷
就像我爱着爱
美丽和虚无”
从不参与歌词创作的巴音也写了几段词,灵感来自他生活过的打工人宿舍。他的漫画家朋友决定认命,离开漫画,也离开这座城市。
“梦从夜晚伸向白天
像种子不安于泥土”
“爹妈老了,我也熬不动夜了。就这样吧。”
他半卖半送地处理掉自己的电脑,打算把成箱的、无处发表的画稿卖到废品站。巴音帮他搬到半路,决定把它们搬到自己的住处:“还不如给哥们留着,当个念想。”
漫画家想了想:“唉,本想用卖破烂的钱请你喝顿好的。”
两人之间一直是巴音请客,临到分别,他也请不起一顿像样的饭。
巴音沉默地抱着纸箱。
许多年前,他们身处同样的困顿,如今自己的乐队理想得偿,对方却要面对现实。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能听朋友不停地叹息。
当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总在酒后慷慨激昂。
他说:谁的梦想不是梦想?你们想出名,我要画连载,她想上个朝九晚五的班,他想买套房子娶了跟他十年的女朋友……谁他妈没有理想的生活?可是你们搞摇滚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全宇宙的牢骚都被你们发完了……谁在乎卖烤冷面的想开飞机,谁在乎捡瓶子的老头想赞助一百个小孩上学?你们把宾馆床上的炮写成爱情,谁在乎这破楼里住男女八人间的小情侣,有多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他还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歌打动了些什么人,没准哪天我花得起钱买门票,也能和他们一块感动。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丫真虚伪,能为历史书上牺牲壮怀激烈,看不见身边的人的死活,可是我他妈的也想虚伪一下……
眼下他颓然坐在马路边,裤子还是当年那条膝盖和裤脚磨得丝丝缕缕,原本藏蓝脏得看不出本色。用他的话说,这叫“高级灰”,多少养牛人想养都养不出的颜色。
他说:“这回哥们真滚蛋了。再给我唱个《加州旅馆》吧,‘你什么时候都能结账,但你永远没法离开’。”
巴音用手拍纸箱,打起《加州旅馆》的鼓点。他正要开口,漫画家却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
一曲唱罢,他又说:“加州打工宿舍我回不来了,不过我会记住这地方,还有你。祝你和你的乐队越来越牛逼,永远牛逼。你可以忘了哥们,但是,别忘了这儿。”
巴音默默地点头,他们就在马路边分别。
临走之前,巴音说,要为他写首歌。漫画家苦笑,就叫《给我一支铅笔》吧。
唱片公司挑了几首歌拍MV,其中就有这一首。
大部分时候画面里只有白色的稿纸和黑色的墨线,那是巴音带回来的画稿。一双穿着脏灰色牛仔裤的腿在跌跌撞撞地行走,不知道是镜头在晃,还是它们步履蹒跚。
巴音打不通漫画家的电话,便按他留下的地址汇了笔钱,做为画稿的使用费。然而邮局的人告诉他,这是个虚构的地址。
于是他的朋友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连同他未酬的壮志。
MV拍完那晚,乐队照例去聚餐,没什么酒量的巴音又醉了。他晕得几乎坐不住椅子,一遍一遍地问:“你们知道‘给我一支铅笔’吗?”
“知道,那是手冢治虫的遗言。”冷炽把他扶正,免得一头栽倒,“你说过。”
“他说如果也能画着画就猝死,就算祖师爷显灵。要么成功,要么成仁。可惜他既没有成功,也没有成仁。”巴音举杯敬耿京川,“川哥,你说你可以为了理想卑微地活着,万一理想没实现,不就只剩卑微了吗?”
耿京川干了杯中酒,叹了口气:“我命好。”
卫卫也叹了口气。
耿京川诚实得残忍,即使所有人都愿意表现得宽容,他也不愿意假装温情。那一刻冷炽有点难过,一声叹息之后,他不得不同意耿京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