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弟弟按个头高低整齐地一字排开,端端正正地坐在夯土墙头。

还像是三头蠢鹅,正带着满脸茫然、毫无体面可言地朝邻家院落方向伸长了脖子,光明正大地窥探。

曹丕:“……”

他整个人都凝固了。

在缓过神后,他的第一反应,是狠狠地眨几下眼。

确定这并非自己幻觉后,他登时就被弟弟们失礼至极的表现惹得气血上涌,原本白皙的脸上因羞耻而阵阵发烧。

平日在后院里,阿娘纵着他们年纪小、调皮捣蛋也就罢了。

这可是在阿父视作股肱心腹,留镇许都的重臣荀彧荀令君的府上啊!作为他的同产弟弟们,岂能如此失态!

他紧抿着唇,眼里快要因羞恼而喷出火来。

向来重视礼数的他,瞬间忘了自己上一刻在跟荀令君说什么,甚至连对方的存在都短暂地抛到脑后了。

“阿熊休要乱动!”

他大步流星地上前,先是飞快地以视线检查了三人一周、确定他们身上毫发无损后,便立马将心虚得最厉害的曹熊抱到地上。

免得体弱多病的幼弟一不小心,一会儿头朝下栽倒下来。

旋即,他压低声音,怒火中烧地教训起了还坐在墙头发呆的两个弟弟:“往日尔等嬉闹乖张,有阿娘宽纵,我亦不欲苛责。今既执意随我至令君宅邸,却行此失仪之举,若此事外扬,他日我等又有何颜见父?究竟是何缘由,竟纵性至此!”

毕竟是同产兄弟,即使曹丕此时看着气势汹汹,三个弟弟里除了年纪最小的曹熊被吓得噤声外,曹彰与曹植都还面色如常。

弄清楚阿兄小发雷霆的原因,是他们坐在荀先生宅邸墙头上的不雅举动后……二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心领神会,都对究竟是谁将他们放上来的这点隐过不提。

在糊弄比他们大上几岁的丕兄方面,在娘亲面前行二三、年龄最接近的两人已经很会默契配合了。

曹彰先是乐呵呵地往后转过上身,在曹丕心惊胆战的注视中指了指院中的蒲桃藤后,才利落地从墙头跳了下来:“阿兄莫气,我已经问到,耿先生家的蒲桃只需十日,便要彻底成熟了。”

曹植眨巴了下眼。

他任由眼里带着无奈笑意的荀先生将自己接了下来,小声附和道:“朱阳未秋,暑气正盛,蒲桃愈熟。怪植思虑不周,惦念阿兄素爱蒲桃之事,方催彰兄窥望之,还望阿兄见谅。”

知道弟弟们鬼点子多,曹丕听得其实还将信将疑,原本盛怒的表情却已经先一步软化了。

“朱夏所熟珍果众多,蒲桃不过其中之一,虽叫我偏爱些许,却称不得痴迷。”

他口是心非地辩解几句,一身的怒焰却已经基本消散:“……阿弟美意,我已心领,日后不必劳心这些。”

曹彰咧嘴,同曹植轮廓相似的嘴角微弯,露出一个如出一辙的得逞弧度。

果然过关啦!

荀彧微哂,静静地观看着这兄友弟恭的温馨一幕。

他心里觉得有趣,是以并未拆穿两位小公子的小心思。

“咳,咳。”

曹熊胸口微颤,还是泄出几声压抑的轻咳后,不由得紧张地捂住了嘴。

“熊公子可还好?”

荀彧关切地俯身,凝神观察了神色不知为何愣愣、面颊被晒得泛红的小公子一阵。

确定脸上的热度只是因为暑气,而非自身高热后,他心里一松。

曹熊自幼体弱多病,常有咳症,颇令其母卞夫人担忧,因此鲜少出门。

今日也是因着二子三子具都坚持,曹熊又满脸期盼,她才按捺不住心软,应了叫他们带天生弱症的幼弟出门的请求。但在出行前对下仆千叮万咛,生怕会因朱阳之炙出了意外。

“谢荀先生垂问,阿熊并无恙。”曹熊生怕这位看起来温和、却很叫阿父阿母信服的先生对阿母说出犯了咳嗽的事,不禁攥紧了手,忙不迭地解释说:“方才也,很欢喜。”

荀彧下意识地追问:“方才?”

与被弟弟们的甜言蜜语糊弄过去的曹丕不同,荀彧自然不会相信才满九岁的彰公子能凭一己之力,将分别为八岁和六岁的两个弟弟拽上比他自己还高的墙头。

墙上固然有攀爬的痕迹,墙角也有散乱的瓦片,但在高度上还是差一些植公子还能配合一二,体质羸弱的熊公子却不可能做到这点。

只是他先前以为,帮助几位公子玩闹的是自知惹了祸、现在躲起来不敢现身的某个仆从,是以此时并未追究,只准备稍后在私下里询问。

可见熊公子憧憬出神的神态,显然并非如此。

曹熊毕竟年幼,又正满腔欢喜,巴不得叫大家都知晓自己遇见了虞君,完全不似兄长们能藏事。

见荀先生容仪温雅,态度宽和,他便放松了警惕。

他卖力点了点头,两眼亮晶晶地往外冒着星子:“虞君美。”

作者有话说:

1. “君子知止,而后有定”

化用自《礼记·大学》中的 “知止而后有定”:知道应达到的境界,才能志向坚定

2.同产:同胞兄弟姐妹

具体是同父还是同母的兄弟姐妹,学术界目前还存在争议,多数认为是同父。话说我在阅读资料时,曾看到个海外的汉学家(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澳大利亚张磊夫)犯过很离谱的错误,就是在他的那本《南方的将军·孙权传》江苏人民出版社的p61里提到“尽管孙坚相貌不凡,他实际上是双胞胎兄弟里的第二个,他的胞兄孙羌也活到了成年”;竟然把三国志里的同产理解为双胞胎,实在让我无语凝噎。顺带一提,《三国志·吴志·宗室传》的原文是“孙贲字伯阳。父羌字圣(壹)〔台〕,坚同产兄也。贲早失二亲,弟辅,婴孩”

3.话说大发雷霆这个成语的典故出自孙权被公孙渊远洋诈骗(“及公孙渊背盟,权欲往征”。对细节感兴趣的可以自己去搜,这里因为篇幅有限不列具体事情了),《三国志·吴志·陆逊传》里,陆逊劝被骗了的孙权不要兴师动众为了报复公孙渊远赴辽东时,写道:“……今不忍小忿,而发雷霆之怒;违垂堂之戒,轻万乘之重:此臣之所惑也。”

劝的语气其实感觉有点阴阳怪气,摘翻译过来的全文内容给你们感受一下“公孙渊凭借险要地势和坚固城防,扣留我国大使,又不进献名马,确实令人愤恨!这些蛮夷之人扰乱中原,尚未接受王道教化,像鸟一样逃窜到荒远之地,抗拒朝廷大军。致使陛下勃然震怒,想要劳烦天子之尊轻舟渡海,却不考虑其中的危险而涉足不可预测之境。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群雄如猛虎相争,英豪们纷纷行动,大张声势、觊觎天下。陛下以神明威武的姿态,承受天命,在乌林击败曹操,在西陵打败刘备,在荆州擒获关羽。这三个强敌都是当世雄杰,却都被陛下挫败锋芒。陛下圣明教化所安抚之处,万里之地如草随风倒伏;正应荡平华夏,成就统一天下的大业。如今却不能忍耐小小愤恨,而大发雷霆之怒,违背‘坐不垂堂’的古训,轻视天子的贵重身份,这是臣所困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