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大多是被临时聚居在这里的流民搜集刮走,或是用于焚烧,或是被饥肠辘辘的人直接食用了。

虞临正思索着去哪处远些的丛林补充一下物资,好等夜晚降临时,便捕捉到了一道迟疑的呼唤声。

“虞君?敢问先生,可是虞君?”

虞姓并不多见。

闻言,虞临下意识地循声回眸。

没被刻意拉起遮挡灰尘的玄领所盖住的上半张面孔,便清晰地落入了原本踌躇的对方眼中。

那份踟蹰于是彻底不见,瞬时变成了由衷的喜悦。

这人年纪不大,身着便于劳作的素色短衣,却针脚细密,衣料整洁,且谈吐流利,俨然是士族子弟身边颇受重视的随者:“果真是虞君!鄙人乃刘君之仆,奉二位家主之命,在此已然恭候多时了。昔日家主承虞君大恩,却图报无途,因此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久矣。现家主皆已入城暂居,不知虞君可愿赏光,随鄙人前往与家主相聚,也好容吾等为虞君接风洗尘一番?”

虞临神色淡淡地听着,一时间并未作答,眼底则有一抹茫然转瞬即逝。

……刘君是谁?

出于好奇,他稍微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二人越过艳羡的流民们进了城。

这过程远比戒严前的普通百姓入城还要来得顺利:或许是“刘君”的身份较为不同,而这名仆人又带上了他家主人特意吩咐过的信物、并很自然地表现出了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趾高气昂的缘故。

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卒们,甚至没有对他进行仔细的盘查。

他除腰间一柄佩剑与背上长弓外,并未携带行李,而剑者既为兵器、亦为礼器,对一位士族子弟而言,随身携带无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城门卒反而忍不住对他轻装简行到这种地步微感诧异,稍作打量后,便客气地要求他露出被布领遮住的下半张脸。

虞临一言不发地照做。

“可矣,请入。”

他们打量的视线也只是停滞了一小会,便不假思索地让至两侧,低头放行了。

在被城中居民用水泼得有些泥泞的路上走了一阵,无需这位刘家仆再开口,虞临也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处与周边普遍为一堂二内室的朴素民宅截然不同的方形大型院落,即便隔着一人高的宅第外墙,也能清楚看到基座抬高后的堂屋屋檐。

宽敞的大门连通着可供两辆马车同时通行的车道,上面铺着与外边的黄泥路迥异的大块灰色石砖,上面除繁杂交错的车辙印外十分干净,显然是仆人频繁清扫的功劳。

将虞临带到熏香轻袅的宽敞堂屋后,这位在宅第中显然地位不低的仆人便娴熟地指挥着其他仆从倒上热汤,在食几摆上琳琅满目的点心,又有两位婢女捧上两铜盆的净水与雪白巾帕……

等忙完这一切后,他才缓缓舒了口气,行礼道:“还请虞君在此暂作歇息,主君已得报信,必不会令虞君久候。”

堂屋于是重归安静。

尽管正座的姿势并称不上舒服,向来尊重入乡随俗的虞临也不介意。

他未因为四下无人而放松歪坐,背脊始终直挺,仅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周围的陈设。

只看了几眼,他就察觉出这间肃穆间不失典雅的堂屋,其实无处不透着违和的空旷。

原因也很好猜:要么这里只是那两位“刘主君”临时做落脚用的宅第,要么就是在兵乱时期曾遭过乱民的洗劫、还未来得及补充。

他正百无聊赖地猜测着原主人的身份,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密如骤雨的脚步声,赫然是主人家带着仆从们来了。

虞临从席上站起,投去视线。

“竟真是虞君!”

一身着玄色大袖褒衣、头戴赤色介帻的青年文士一路疾步,甚至连双履在仓促间穿反了也顾不上,才进中堂就迫不及待地往席上望去。

一眼确认了贵客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回报的那一位后,他面上当即就露出了真诚喜悦的笑容。

他忙不迭地褪履入内,旋即深深揖了一礼:“多日未见,虞君之斐然风采更胜往昔,甚善甚善!”

虞临的记性一向不错,只沉吟了一瞬,就回想起了对方的身份应该是在襄阳城衙署地牢下有过一面之缘的刘望之。

不过当时对方蓬头垢面,眼睛更因旧困地下而畏光落泪,狼狈不已。

如今却容光焕发、衣冠鲜亮,可谓判若两人。

虞临恍然大悟。

同理推断,仆人口中的另一位主君,多半就是刘望之的弟弟刘廙了。

他回了一礼,任对方热情地与自己并席而坐,简略答道:“别来未久。刘兄安好?”

刘望之爽朗笑道:“诗人素比一日之别于三秋,如此算来,与君岂非已别悠长岁月!”

他先是紧挨着虞临坐下,又发愁于这样看不清对方的脸,于是来回小幅度地纠结了一阵,还是将席挪到了虞临的对面。

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丝毫不在意虞临看似冷淡的寡言少语,不但亲自为虞临斟酒,嘴上还未停地搭着话:“自离了那位刘荆州,愚可谓无处不好!”

说起刘表,就不可能忘记对方所赐的那场杀身之祸,至今仍叫他心有余悸,此时的口吻便难以抑制地讥讽十足。

刘家于荆州为当之无愧的望族,且父刘匊亦曾为彼时地位尚未稳固的刘表效力,立下汗马功劳。

至于他本人虽不欲自夸,但在荆州士林也稍有薄名。

况且他作为从事屡进直言,既是自身职责所在,也是为受讥馋而死的二位友人感到不平。见刘表始终不愿采纳,他方失望地辞官归家。

哪曾想,这便意味着将素来以雍容养士闻名的刘荆州给得罪死了?

弟弟刘廙劝他当仿效范蠡抽身远去时,他还不以为然,兀自安心燕居:任谁都一目了然,刘表若不是无可救药的蠢物,哪怕不折节下问、请他官复原职,也不可能冒着失荆州士林之望的风险,在这风口浪尖对身为衣冠之族的他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