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书赶快推开他站了起来--别说要维持神仙的公众形象,他也没有当众表演的爱好啊。口中笑道:"江大人有何贵干?"

自从朱厚照对晓书礼敬有加之后,江彬等人也闻风而动,看他两人的眼光比看自己的父亲还要来得尊敬。此刻他微微赔笑,道:"打扰二位雅兴了......"

龙小云横他一眼,满脸神情都写着‘你也知道打扰了吗?那还不滚?'

晓书暗中踢他一脚,示意他收敛一点。

只见江彬弯腰笑道:"有件事......想要请教上仙......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话一说出来龙小云脸色就黑如乌炭。这混蛋,真是不识相得很!晓书却哦了一声,颇有点兴趣。短短一句话也分成三截来说,可见真的很难启齿,却不知这位极一时的权臣是想跟他请教什么事?

连对着龙小云使了三个眼色他才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十分不情愿地走开了。临走时盯了江彬一眼,忽然冲他阴阴一笑。他眼光既毒又尖,笑得更似大有寓意。江彬不由打个冷噤,心想:这人看他的眼光怎么象看个死人似的。

他哪知道,在龙小云眼中他何止是个死人,根本就只是一堆片片碎肉,只不过此刻还多了一口气罢了。不过此刻他也顾不得管龙小云如何,见他走得远了而晓书还含笑望着他,连忙上前了两步,忽然跪下道:"上仙救我!"

这可大出晓书意料,愣了愣,笑道:"江大人圣眷正隆,这话却从何说起?"

江彬举手齐眉,恭谨道:"上仙天人也,法力无边,定知过去未来。求上仙教我解脱自救之法!"说完,拜服在地。

此时皇帝对他宠幸异常,刚新封了爵,真有鲜花盛锦、烈火烹油之势,按说他原不该有此忧虑。但这江彬虽是武将,心思却十分细腻。正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刘瑾当年不也是权倾朝野吗?结果还不是被凌迟处死?再纵观自古以来无数权臣,哪个又不是权倾一时?要命的就是这‘一时'二字啊,任你聪明绝顶智计百出,也没办法永保富贵家宅无忧--倒台之际别说富贵,能逃出生天归于山林就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自己此刻已然身处高位,平日固然恃宠生骄恣意妄为,但夜半惊醒之时心中却也不免惴惴。大难若真的来时,纵然自己似范蠡一般有急流勇退之心那又焉知命中有无那份逢凶化吉的造化呢?

这份担忧,除了诉诸神明,又还能向何人倾诉求助?

晓书细细看了他两眼,展颜笑道:"原来如此。"他心地本就善良,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伏在自己面前,态度虔诚无比。不觉心又软了,又暗暗觉得头痛,搔了搔头,心想:"可是你的结局是早就定了的,我哪有什么办法能帮你?"

说起来这江彬虽得朱厚照宠爱,但却和史上其他权臣有所不同。史上评价他‘自始至终没有剪除异己之心,也没有志劫公卿之志', 就是一心一意讨皇帝开心就对了。朱厚照弥留之际他甚至都没想要拥立哪个宗室为帝比较对自己有利,可算是皇帝耿耿忠臣。所以这也是他被评为佞臣而不是奸臣的缘故。细想起来这人的危害其实并不大,只是他曾经进言要害龙小云--

想到这儿,晓书不觉皱了皱眉,眼光看向远处,寻思道:"我随便说句话骗骗他也好,让他自己费脑筋去。"拿定主意,便伸手将他扶起,笑道:"人之命数是早已定了的,我却不能泄漏天机。"眼见江彬脸上露出焦虑之色,又接口笑道:"不过我与江大人既然有缘,不妨就送你一句话。"

江彬大喜:"求上仙指点!"

晓书做出莫测高深的样子,缓缓笑道:"大人只需记得‘一动不如一静'这话就好......别的,我是不能多说了。"说完,又是一笑,笑得大有深意,摇摇摆摆自去了。

走出老远回头看去,江彬果然还在原地苦思不已,显然还未领悟话中真意。晓书自觉恶作剧成功,闷笑着回到车上讲与龙小云听。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承想江彬竟将这六字真言记得极牢。三年之后,武宗崩,张太后与朝臣密谋除去江彬,一时山雨欲来。有部下力劝他率部北上出关自立,其实以当时局势来说这条路堪为上策,但紧要关头江彬举棋不定,忽然想起晓书说过的这句话,心存侥幸留了下来,最后结局自然不言自明。

大军终于回到京城。

龙小云在这里也有生意,于是婉拒了朱厚照入住宫中的邀请,两人自到龙小云府邸上居住。

朱厚照回京之后国事缠身,也没空出来搔扰。对此结果龙小云自然无任欢迎,两人每日白天四处游玩,夜间抵死缠绵,小日子过得惬意无比,这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只可惜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日两人睡到临近中午,一起床,便闻说有人求见,拿了拜贴一看,原来又是江彬。

换作平日,龙小云不免怒气冲冲。不过这段时日他过得甚是美满幸福,人也神清气爽,于是耐心便好了许多。亲手替晓书洗漱更衣了出去会客。

江彬坐在厅中,正自喝茶。见两人出来立刻站起,满面春风地问好。于是宾主坐下寒喧,聊着聊着便扯到皇帝身上去了。

江彬叹道:"皇上回京以来心情便不大好--"

原来朱厚照一回京便被朝中大臣围攻,说他只顾玩乐却弃天下不顾,本来这件事朱厚照就有错在先,所以也就只有点头听教的份儿。他想自己必竟打了大胜仗,也算是将功折过了吧。等他们谏完了便准备在宫中大宴群臣,神气活现地讲一讲他御驾亲征的光彩事迹。谁知民间早就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了,越传越是离谱,都说这次胜仗大有内情,皇帝只不过是拣了个便宜。民间流言没传到朱厚照耳中,但翰林院全体官员却公然拒绝向他祝贺,这就实在是太让人无语了。

当日战场上朱厚照作战勇敢龙小云与晓书是亲眼目睹了的,谁知朝堂上的官员们竟都不相信自己主子的能力。这皇帝当得失败啊。

只听江彬道:"接下来又是70高龄的太皇太后仙逝,奉慰礼上--啊,上个月十二不是下了好大一场雨吗?"

晓书点头,"是啊。"然后瞟了龙小云一眼,眼中似有谴责之意。那雨下了整整一天,龙小云一见就乐了,说反正也出不了门硬是押着他在床上滚了一天。哼,禽兽!

龙小云仿佛也回到了那日旖旎时光,居然趁江彬不备,对他眨了一下眼睛,大有调戏之意。

"皇上体恤大臣,说地上积水恐入了寒气,下旨命他们不必跪了。这圣德天恩,臣工们应该感激涕零吧?结果,你们猜这帮大臣们反应是什么?"江彬气哼哼地,"状元舒芬居然带头上书指责皇帝此举不孝!"

"啊?"龙小云与晓书面面相觑,心里想难怪朱厚照不爱待在宫里,这大小臣工实在是让人省不了心啊。

第 33 章

晓书迟疑道:"那......皇帝的反应呢?他......就没做什么事儿?"例如‘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的那些事?

江彬脸上现出苦笑。"能做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廷杖罢了。但......那些人岂是怕挨打的?越打他倒越乐乎。"

听起来似乎很不合情理,但再想一想晓书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在这个黑暗的封建时代,为劝谏皇帝而挨板子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以后同僚间说话都显得比较有份量!就算是自己小身板儿不经事一下子挨不住死了,那也在史书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不是?怎么着也是个为正义而战的忠直之臣哪!当然了,这小命也不是白丢的,‘帝盛怒,廷杖而死'--至少皇帝的昏庸度是要因此而添上两分了。

晓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这些个一个个上赶着扮演忠孝正直的臣子,朱厚照能不郁闷嘛。

失败,这个皇帝当得失败,江彬这个宠臣也很失败!亏他还是以心狠手辣闻名的武将出身,怎么一点儿都没有‘谁敢影响皇帝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的魄力和手段啊?!简直要让他为他们掬一把同情之泪了......

"那皇帝现在心情一定很不好了?"

江彬叹道:"可不是嘛。连搏虎都没觉得没劲儿了,要不是礼监司那边已经定好后日便要接见佛朗机使臣--"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笑道:"可是我糊涂了,差点忘了这最要紧的大事。"

只听他笑声朗朗,"后日接见使臣之后还要在宫中设宴,皇上请上仙和龙公子也一同赴宴呢,不知二位肯不肯赏这个脸?"

"佛朗机使臣?"

晓书歪了歪头,努力回想历史书上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描述。

所谓的佛朗机国,本来是对欧洲各国的统称,由到麦加朝圣的回教徒口中传来,本应为Frank,但因为发不出那个r音,便以讹传讹变成了佛朗机。当是时也,欧洲诸国以葡萄牙、西班牙两国国力最为鼎盛,海上力量尤为雄厚,英国什么的都还不够瞧,而朱厚照要宴请的使臣正是来自葡萄牙。

龙小云也有几分好奇,忍不住问道:"听说那些人红发绿眼,体格高大,外形与汉人及胡人都大不相同?"

江彬哈哈笑道:"何止,而且体味膻臭,说话叽哩咕噜地,若不是有通者简直不知他们念的什么经。"

晓书噗哧一声笑了,心道不行,这世面要去见见。明朝自郑和下西洋之后便一直实行海禁,片板不准下海,海上军事力量已经十分薄弱,在这方面万万不是洋人对手。又爱以天朝大国自居,官员人人目无下尘,洋人火炮犀利,性格蛮横,万一有什么冲突欺负了自己的老祖宗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这倒不是他自大,东西方思想观念大不相同,以往又从无交流,一旦碰头,十有八九会闹出什么外交误会。他力量虽有限,但多少可以起点缓和作用。

果然,正这么想着,便听见龙小云微微一笑,忽然道:"我听说他们海船靠岸的时候曾经鸣炮三响,广州全城为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