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少顷,低眼看容苍还捏着自己一片袖角,长舒眸光飘动,无声伸手把人握住,错开眼神板着脸道:“省得跑出去两千年,人也见不到一面。”
掌心握着的手僵硬一瞬,而后听见容苍语调忍不住上扬着小小“哦”了一声。
浓雾既散,苍苍雪景显现眼前。
枯杪残叶,萧萧败柳,满目银装的山坡上,落木枝头皆挂了三尺青霜。
莺啼般的戏声自打在夜里出现后就没停过,唱腔凄哀婉转,像在同谁诉尽离别衷肠,此刻长舒他们置身山中,比起在湖外,效果更是余音绕耳,袅袅如烟。
空谷中响起深浅不一的踩雪之声,夜色笼罩下,白得有些过分惨淡的山色在幽幽唱曲声里又多了几分悚然和诡异。
行至山腰,容苍突然拦住长舒,二人屏气凝神,一刻不歇的戏声下,不远处的缓坡上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谈话。
来人嗓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哭腔:“再撑一会儿……姜禹……罗睺就快来了……你再撑一会儿……”
是萧霁阳。
“无碍,霁……瑶灵。”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才说完几个字就歇下来喘了口气,而后笑道,“这么久了,还是改不了口, 惯爱唤你霁阳。”
正哭着的人似乎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已没有先前那么慌张,柔声道:“那便唤我霁阳。萧霁阳也好,瑶灵也罢,总归都是你的妻。”
姜禹没应,只放低了嗓音絮絮叨叨地同她说着闲话,大概这样一来是不会觉得那么累,二来也好分散萧霁阳的注意。
“瑶灵,你知道吗,我在忘川等你的那几年,并未如他们所说忘记前尘一分一毫,相反还记起了许多事。”他又停了半晌,缓口气继续道,“做人的时候,临死前会见走马灯,我是知晓的。因为那时我在悬崖边,脑中最后想起的,便是自十二岁起同你经历的一切,再一睁眼,我就到了黄泉。只是我没想到,做鬼原来也会这样。忘川河底,多的是守着一腔执念不肯轮回的魂魄,他们有的渐渐忘了前尘,最后痴痴被鬼差领着喝了孟婆汤,入了六道,有的始终不忘,便化作一缕飞烟,成了一部分忘川。霁……瑶灵,你知道吗,我本该是后者的。我快化作飞烟的那几日,慢慢想起了过往五万年的前尘。”
姜禹轻咳着,话里依旧带着笑意,温声哄道:“你别怪萧启……不,你说他叫什么……哦,玄凌,玄凌帝君。那时他不过肉体凡胎,又在至尊之位,被命盘所定,求而不得心生恶念实属正常。五万年前,我也曾做过皇帝的。我那皇帝当得比他更荒唐,更过分。我杀了许多人,犯下弥天大祸,判官罚我世世不得好死以弥补罪过。如此五万年,我每一世都孤苦无依,未得善果。这本该是我的最后一世,入了忘川,我的归宿便是一缕飞烟,这是早就定好的结局。偏生遇到了你,苟延几日寒寿,是上天怜我,五万年死赎,换一场无憾。”
“别说了。”萧霁阳打断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谁!”
话锋急转,萧霁阳在听见不属于他二人的踩雪声后,原本温和的语调已是杀气毕露,高喝之下眼风杀到声源所在,看到突然出现在跟前的长舒二人,眼角微微抽动,周身气场霎时呈蓄势待发的攻击状态。
长舒并不打算防备,只不卑不亢地唤了一声:“瑶灵上仙。”
萧霁阳在凡间并未见过他二人真身,然而知道她是瑶灵的人在三界不是少数,正欲质问他们怎会在此的时候,一旁的姜禹却开口了。
“怜清道长。”
三人俱是一愣,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
“上次尘世一别,已是五万年之久。”姜禹的神色十分平静,浅笑的嘴角似乎在诉说着他对过往的释然,“不知桑胥的子民们,如今可皆安好?”
长舒这次没有反驳,考虑到事有缓急,他按捺住心中疑惑,略略看了姜禹一眼,转而对萧霁阳道:“忘川残魂强滞人世,岁长日久,不耐凡尘阳气,只会日渐衰腐,灰飞烟灭。”
“他不会的。”萧霁阳被长舒的话刺激得闭了闭眼,搂紧了姜禹,固执地说道,“罗睺说了,他不日便到。届时会有法子救姜禹的。”
一旁的姜禹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应该是听萧霁阳重复过许多遍这样的话。
“他已经黔驴技穷了。”长舒淡淡道,“进到这往生镜中,便是延缓你夫君寒寿的最后一招。”
“往生镜?”萧霁阳娥眉紧蹙,像是从未听过这样东西,“此处是障山,哪里是什么往生镜?”
群?1~22~49?整理.221-8-24 1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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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他是通过什么方法让你们进来的,不过,这山确实就在镜中。”
“湖啊。”萧霁阳道,“难道你们不是从湖里进来的?”
“那湖就是镜子。”长舒沉默片刻,解释道,“在下在大晏国曾借以内监身份与上仙有过几面之缘,只是那时为方便行事变了容貌,瑶灵上仙如今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不过大晏国之行于在下而言并非巧合,而是有人刻意引我前去。此来障山,亦是牵扯中的一环。功夫耗费不少,被牵着走了一路,我们仍不知背后推手的目的。在下虽不认识佛陀之子罗睺,但也知晓他是瑶灵上仙的密友。今日奔赶至此,只怕也有他顺水推舟的一份力。方才那番逆耳之言,并非我拿大。只是推测那位罗睺,让阁下到障山躲避追杀,能延缓将军的寒寿不假,但更主要的,应该还是引我前来。”
萧霁阳面上疑云更重:“可他从未曾跟我说过……”
她瞳孔一晃,有些迟疑道:“你……是幻妖?”
长舒颔首默认。
“是我先入为主了。”萧霁阳得到回应,略带歉意地抿了抿嘴,“以为幻妖……都是紫禾那样的女子。”
“上仙何出此言?”长舒很敏锐地捕捉到萧霁阳将言未言的话意,“莫不是罗睺同你交代过什么?只有幻妖来了才能做的?”
萧霁阳默然,点了点头,扶着一旁的姜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忘对长舒二人道:“我一直以为自己要等的是一名女子……罢了,请随我来。”
四人一路缓行到了一个洞口,里面寒气更甚,冰壁霜窟,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只放置了一口棺材,走近一看,是一个未至及笄的少女,发梢眉睫皆挂着薄霜,一头长发尽白,难以看出那是冰雪覆盖的缘故还是她本身的发色。
“这便是那山灵?”
“不错。”萧霁阳打量着长舒,话中有话地说,“阁下既是幻妖,那便劳烦你感知一下,她有什么异常?”
长舒也不推脱,二指捏诀,闭目点上山灵眉间,不过瞬时之后,便抽力收手,无声地抬眼和萧霁阳对视。
这山灵,正身处幻境之中。
而她所处幻境,乃是长舒亲手所造。
二人对望片刻,萧霁阳朱唇轻启:“看来我是等对人了。”言毕对着山灵身躯扬袖一指道,“请吧。”
长舒凝视着冰棺里的女子。这幻境造得奇怪。姑且不论他对此毫不知情,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来此为这山灵造的幻境,光是山灵身陷幻境的模样就已是足够诡异。
寻常中幻之人,应该如在大晏国时候的萧霁阳那般,行动自如,除了能见幻象外与常人无异,绝不是像这只山灵一样陷入昏睡。幻妖所产幻境,并不会让人陷入昏迷。
除非这只山灵,在幻境中,也只是单纯地睡觉而已。
可若那山灵只想睡着,自顾睡就是了,需要找人专门为她造一个幻境来睡么?
长舒凝眉召出斩风,指向山灵灵台,在进去前转头看了一眼容苍,见对方点头示意,也不再多说什么,魂魄聚力,进了山灵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