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妖气萦绕鼻尖,虽浅淡,却极不容任何一只同族忽视,只要一闻,就知道这是只修为深厚到几近无两的幻妖。

屏风前人影绰绰,只一个眨眼,便见珠帘摇动,青葱玉指掀开帘幕,露出一张容貌绝丽的脸。紫衫素带,吊梢狐狸眼下有一颗朱砂痣,鼻梁细挺,两片薄唇天生就带着三分笑意。

顶着一幅妖相,非要做悬壶济世的行当。

不卑不亢行了个礼,那幻妖颔首低眉道:“草民紫禾,奉命替公主诊病。”

萧霁阳平了她的身,温声道:“劳烦医官了。”另一侧的手却紧张得悄悄跑去握住了姜禹。

装模装样将望闻问切的流程过了一遍,她和声宽慰几句,只道无碍,不日便可恢复,又施施然行完礼出去,临行时向床边的姜禹抛了个眼神。

姜禹收到示意,耐心陪着萧霁阳睡去以后,出门朝光明殿走去。

殿内。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似是将将下朝,还没褪去冕冠,九珠旒帘遮住了他的面容,只叫人看见他一身明黄绸袍威坐案前,胸襟的苍龙怒目圆睁。

长舒却看得清楚,正襟危坐的姿态之下,是在硬撑的一副将死之躯。这位二十出头便登基为帝的传奇天子,此时印堂早是一片死气萦绕,命不久矣。

殿下,紫杉素带的医官淡淡开口,道:“不过被小妖夺食了双眼,找个人换一双上去便是。最好是自愿的,凡人肉身与魂魄总相依相连,眼睛取下,难免带点原主自身的魂气,若沾染了怨气,引得孽畜再来取眼可不划算。”

殿中静默片刻,姜禹峥燃跪地道:“末将愿为长公主献出双目。”

此后他用了一旬的时间,除开去萧霁阳寝宫陪着的时候,其余时间均在练习闭眼做事。蒋家的少年天才果真名不虚传,技无短板,不过十日,已能和寻常盲者一样,目不视物也行动自如。

待到换眼那日,他同萧霁阳说,莫怕,医官从那妖物腹中取回了你的眼睛,一会儿便给你换上。我替你去买一盒逸芳斋的桂花糕,现做的,你睡一觉,醒来我便回来了。

萧霁阳醒来,他果真在一侧安稳陪侍。只是两人双眼都蒙了纱布,一个还要等恢复完全才能取下,一个却是再也没有取下的必要了。

他带着歉意蹩脚而笨拙地解释道:“今日逸芳斋,不知怎了,没有开门。”

三日后,孛林帅府接到密函,命将军姜禹亲去西辽,取西辽王第三子首级,铲平五皇子登基障碍。

听亲信念完密函的姜禹坐在一烛灯火前无奈一笑,他最终还是没能来得及脱身。

昨日还答应霁阳,待她眼睛好了,她便不做公主,他也不去打仗了,他们去十五岁那年无意间闯入的那个小村子,修间木屋,种一院的腊梅和木芙蓉,过寻常夫妻的日子。

他应允得很真切,比萧霁阳还渴望早些过上这样的生活,心想明日就去递上辞呈。数年前忠义侯府常霆军大帅蒋云济犯下的错,那么多年的出生入死,他该还得差不多了。

不成想皇帝不给他这个机会。有些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轩德帝一生自恃传奇骄傲,怎么会允许史书上记载他的江山是前朝逆犯之子替他打下的。又如杀西辽王三子这般行径,那么些年,他为萧启做的,又岂止明面上那些可以告人的功绩。他知道他太多秘密。

隐姓埋名也好,远退江湖也罢,都不如一个死人会绝后患。哪怕萧启明明知道他这一生所求从无其他,不过一个萧霁阳罢了。

世间冷暖拥喉饮,最是凉薄帝王心。

翌日,宫中传进口信,孛林军大帅姜禹托人向萧霁阳转达,因军中急务,连夜离京,恕不告而别之罪。待长公主双目恢复之时,姜禹定将聘礼亲手奉上,娶长公主回家。

长舒站在百尺宫墙之上,看那日的夕阳同他初入这里时所见竟有种交错般的相似感,大晏皇城在一片浸血黄昏下安宁静谧,远处,有一黑衣少年驰骋远去,一串孤傲决绝的马蹄印直指西辽方向。

轩德元年五月,西辽三皇子暴毙于寝宫之内,刺客身中数箭,被砍断一臂,下落不明。

长舒等在原地,想看看九死一生的盲卫姜禹还会不会回来,耳边却凭空响起声声急切呼唤。

“长舒!长舒!”

是容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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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舒被一股没由来的外力拉扯出萧霁阳的神识,那是聚灵咒的召唤。

眼前世界逐渐化为虚影,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不由得气短,闭上眼后再一睁开,所见已是被夜色笼罩的霁月宫正房,萧霁阳睡在榻上,而他端坐榻前,耳边嗡嗡作响,不知何时从口中控制不住喷出的一口血水将前襟和一小片被褥染红,容苍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他耳中:“长舒,我见你脸色越来越差,所以……”

他勉力撑起眼皮看过去,还没坚持到把话听完,只能看见容苍嘴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便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睁眼时正在容苍怀中,刚被抱回散侍监,还没放上榻,他就醒了。

房内空无一人,长舒推了推容苍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两脚甫一沾地,腿软得差点跪下去,幸好被容苍一把扶住才勉强站起。

他提了口气,只觉得连开口说话都有些费力,朝桌子扬了扬下巴,容苍心领神会地扶他走去坐下。

茶水还是热的,容苍倒进杯中吹了吹,又用嘴唇轻轻试了水温,方才递给他。长舒抿了抿嘴,没说什么,一饮而尽。待有些力气,才问道:“过了多久了?”

“不到半柱香。”

长舒在心中默了一瞬,以他的修为,正常情况下在别人神识中游走两柱香时间都没问题,看来是这几日内损过大,加之临近冬至,心神愈发不稳了。

休息片刻,他本想试着调节内息,一运气,表里虚空,半点法力使不出来,咬紧牙关强行运气,胸闷许久,喉间一腥,只憋了口血水,沿着嘴角成股流下。

容苍慌了神,抬手便要给他渡些真气,长舒虚虚将他拦住,摇头道:“无用。我现在就是一具凡人之躯,你渡再多我也无法消化,只怕这副变作他人的容貌也撑不住多久……你先去替我找些吃的。”

容苍颇为担忧地看着长舒:“可你一个人……”

“无碍。”长舒有些撑不住,用手扶着额头道,“我得吃些东西。你速去速回。”

容苍慌乱起身,连门也不关便朝御膳司的方向跑去,长舒闭眼,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醒来再见的人却不是容苍,而是一脸晦暗的高公公。

他尚且保留着几分清醒,知道自己现在这容貌秉的是什么身份,撑着口气赶紧起身低眉顺眼地唤道:“高公公。”

来人站在桌边,几道深浅交纵的皱纹布在那张比同龄男子都要年轻细腻的脸上,跳跃的烛火将他故作阴翳的神情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令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