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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雨幕之下,光明殿内,跪着今天让整个皇族滑天下之大稽的罪魁祸首。

老皇帝两鬓斑疏,斜倚在龙椅中对跪在殿下的人指责得声色俱厉,言辞激切间毫不顾忌一国公主的尊严。萧霁阳始终伏地叩首,深埋着头,配合着老皇帝愈发激昂的语调瑟瑟发抖,一副痛心疾首忏悔的模样。

站在长舒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她趁着自家父皇骂累以后饮茶的间隙一偏头,朝不远处一直静侍在侧的人调皮地眨了眨眼,笑得顽劣不堪。

峨冠博带的皇子低眼瞥见妹妹冲他抛来这副神情,无奈又颇为溺爱地笑了笑。待老皇帝从茶盏之中抬头,二人又恢复了一派静肃。

夜色渐浓,殿上人最后骂无可骂,威慑性地呵斥了两句,便打着呵欠叫二人退出。一直退到光明殿外,萧霁阳一改方才战战兢兢的作态,嬉笑着攀上身侧人的手臂,热络道:“启哥!”

萧启,萧霁阳一母同胞的皇兄,大晏国下一任的国主,大晏日后史册上最传奇跌宕的少年天子。

“还有脸叫我启哥?”芝兰玉树的二皇子指着萧霁阳的鼻尖笑骂道,“自己今日闯了多大的祸知不知道?皇家颜面都给你败光了。”

萧霁阳吐了吐舌头:“堂堂皇家,威严若是靠一个公主的及笄礼而朝立夕摧,那这颜面不要也罢。”

萧启闻言却霎时敛了笑容,低喝道:“霁阳,慎言。”

“好了好了。”萧霁阳无所谓地笑笑,“知道皇兄不喜欢我妄议时况。”说罢又缠着萧启说起这些时日的趣事逸闻,一路被护送回了寝殿。临门前又转过身双眼熠熠地对萧启道:“只要有皇兄和姜禹在,霁阳闯了天大的祸都不怕。”

原本已在屋脊上枕臂躺下的黑衣少年突然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滚落下去。屋顶传来三两瓦片滑擦的声音,不过片刻,归于寂静。

姜禹够住屋脊奋力一跃而上,才又端端卧好,天边上弦月在高耸入云的宫殿上方看起来似乎近在咫尺,他瞪大眼睛平缓了呼吸,慢慢将手移到衣襟左侧的位置。那里放了一块方帕,是一年前的烂漫黄昏里,滚滚黄沙混着糕点粉末也没遮住的堂皇悸动。

耳边又是那个璨如银铃的声音和笑脸:“逸芳斋的桂花糕,全天下都找不出比它还好吃的,给你……”

屋檐下,萧启先是一愣,而后嗤笑着拿手去点萧霁阳的鼻子:“你呀你呀。真是大晏最难驯的一匹小野驹。”

“要是霁阳不是公主,却仍有皇兄和姜禹就好了。”

“又在说胡话。”萧启道,“好了。皇兄看着你。进去吧。”

目送人进了房门,房内灯火在侍女奔忙一阵过后熄灭,直至再无声音传来,萧启眼中逐渐覆上一层冷意,不久前的暖意温情在这张脸上消散得无影无踪,语调如刀刃般锋利可畏:“蒋郁。”

瓦片铿锵,衣摆哗动,屋脊上的少年应声跃至萧启身后,跪道:“二殿下。”

承癸三十七年,太子萧景发动宫变,忠义侯蒋云济伙同谋逆,带五万常霆军从西南边陲一路杀至京都,二皇子萧启临危受命,向沸城求援后带援军赶到,将常霆军围剿于燕门关外,宫变自熄,太子自尽,蒋云济伏诛。然而自此之后,大晏上下元气大伤,军心不稳,朝局动荡,承癸帝也因此一蹶不振,迟迟不立东宫。有人趁势搅动风云,与外邦暗通款曲。一时间奸臣当道,皇子无为,有义之士束手无策,千代大国从那一年起,开始由盛转衰。

然而天下大势于黎明百姓而言太过虚缈,街头巷尾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属反贼蒋云济之子,那个十二岁随军征战,于大战之中以一己之力诱敌入谷,再以合围之势将两万敌军射杀于卧龙峡,凯旋归来后名满京城的治军奇才,蒋郁。

有人说忠义侯叛变之时满侯府上下除副将以外无一人知情,有人说早在宫变前两个月蒋云济便安顿好妻子老小,将其送往无人知晓的地方保命,但事发之后依旧被找到。也有人说处刑前夕二皇子进宫面圣,同屏退左右的老皇帝舌战一夜,争吵声从光明殿传至百步阶下的内监耳中,只频繁听得“蒋郁”二字。及至东方吐白,二皇子顶着额角被器皿砸出的血迹直奔天牢,半晌过后方才独自出宫。午时行刑之时,一众死犯之中却不见那个少年天才的身影。半年后舆论渐止,蒋郁自此销声匿迹。只是原本应凭借军功荣获盛宠的二皇子却一直寂寂无声,仿佛花甲之年的承癸帝已经老得转眼就忘了败军之际危难之时,那个浴血而战的人是谁。

风云变幻议言纷纷,如今百姓关心的只有下一顿还能不能吃上饱饭,决堤的洪河会不会淹到脚下,邻城的瘟疫何时会传到自家这样的问题。

现下,隐姓埋名的昔日侯府世子跪在满身威压的皇子身后,听得头顶声声带着怒气的泠然质问:“我赐你一条命,叫你贴身保护她,你便是这样护的?”

面向殿门的人转身将寒芒似剑的目光投射到姜禹身上,长舒看清萧启面容之时,呼吸一滞。

轩德皇帝萧启,面容竟与容苍十分相似。

若是站得远些,甚至能到难以分辨二人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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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待上前仔细查看,画面却跟着萧霁阳的记忆转走。

不知何许时候,看样子是事发后的第二天,萧霁阳令退下人,在屋檐下连连唤了几声,姜禹才出现。

“你怎么一天都没声儿了?叫你你也不答应我?”

萧霁阳想上前将姜禹拉进房中,对方却早有预料似的急忙退后一步。或许是从未见过姜禹这样,她连动作都没收,直直在原地怔住。

没由来的疏远让萧霁阳一下子委屈起来,嘴上佯怒道:“你什么意思?”

姜禹虽没动,蒙了面的半张脸也还是有显而易见的慌神,连交叉抱剑的双臂都不自觉地放下,有些手足无措地嗫嚅道:“我……”不知哪个动作拉扯到了背部,话没说出口,倒是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萧霁阳脸色骤然一变,紧张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姜禹还欲再退,被萧霁阳一把拉住。

“皇兄罚你了?”

“没有。”

“给我看看。”

“公主……”

“姜禹!”萧霁阳低喝,“要么我去问皇兄?”

“……”

房内,金丝楠木的圆桌上摆着高矮不一的药瓶,衣衫半解的暗卫端坐桌边,刺了黥面的脸颊苍白得血色全无,嘴中咬着一块白布,额上不断溢出豆大的冷汗,半张后背上是皮开肉绽的鞭痕,有的深可见骨。

萧霁阳抖着药瓶,每一次粉末倒进伤口都换来身前人压抑不住的丝丝吸气,直到凸立的肩胛骨疼得止不住颤抖,萧霁阳用着自己从未有过的缓和语气哄道:“再忍忍,姜禹,马上就好。”

包扎伤口时又是一次凌迟般的受刑,药粉被包扎布紧紧按进伤口,姜禹将口中白布吐出,咬住自己的舌头才不至于晕厥过去。

待萧霁阳为他穿好衣衫,姜禹长长缓了一口气,漫长的折磨总算过去了。气还没舒过,身后兀地贴上一个有些莽撞的怀抱,撞在刚刚包扎完的后背上,疼得他又是一声闷哼。

萧霁阳两手环住姜禹的腰,偏头枕在他脊背上,终于在姜禹看不见的后方肆无忌惮哭了起来:“姜禹,咱们私奔吧。”

紧靠着的脊背突然僵住,抱着的人似是惊得连呼吸都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