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亦舟掐红了掌心,猛地闭眼,睫毛颤抖得很厉害。
他甚至能想象到孟浩钦那天会跟沈晚欲说些什么,孟浩钦一定不是居高临下的,甚至有可能是温和的,礼貌的,但即便如此,孟浩钦与生俱来的俯瞰感仍然会让沈晚欲感到不适。
沈晚欲骨子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自卑,那种不安来源于早逝的父亲,或者是同龄人沉迷于游戏机时他却只能在油烟熏天的烧烤店端盘子,再或者是那笔他头悬梁锥刺股,拼了命才得到的奖学金。他身后没有退路,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将他置于死地。
如果说孟亦舟是太阳,那么他的光耀只会照得沈晚欲本就陷在阴影里的困苦人生愈加灰暗。孟浩钦的出现,不过是压垮这段岌岌可危的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爸很早就查出肝癌,他一直没告诉我,直到有天半夜他咳血我才知道他生病。他担心他去了以后没人庇护你,担心你选的这条路太难走。舟舟,爸爸妈妈可以接受你爱上了一个男人,不指责你,看轻你。为了你,我和你爸怎么都甘愿。可是我们唯一舍不得的,是看你受苦。”姚佳仰头,望着紧紧抿着唇角的孟亦舟,“有一次妈妈去找你,远远地看见你在街头发传单,冬天那么冷,你穿得好单薄,鼻尖冻得通红,从小到大,你哪里吃过这种苦。”
近几年母子俩很少见面,姚佳消极避世,对一切都冷漠疏离,此时再提那段过往,也忍不住泪光泛泛。
“事实上你心里明白,哪怕你们非要在一起,也走不了多远。”姚佳抬手,替孟亦舟撩开挡住眼睛的额前碎发,“人一出身就自动划分成了三六九等,你从小生活的环境,接受的教育,见过的世面,都是沈晚欲无法企及的。”
“好的爱情绝对不是俯视或者仰视,只有平视对方,你们的爱才能完整的活下来。”
后背蹿起一股可怕的麻意,孟亦舟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线条显得凌厉无比。
可笑的是,姚佳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无法反驳。
身为人子,他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父母,他是一等一的幸运儿,这份幸运并非来自丰厚身家和红色背景,而是他从小就拥有了父母的万千宠爱,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母造就的童话世界,玻璃花房里有充足的阳光,水分,丰盛的土壤,让他不必为任何事物而感到担忧,所以他天真任性,只晓得拼尽一切去爱,却又不懂什么才是成熟的爱。他更无法在占尽了父母给予的所有好处之后大声告诉他们他要自由。
真是讽刺,人生处处是荒诞。
孟亦舟睁开眼睛,喉结小幅度地上下滚了滚,片刻后他开口,嗓音又轻又沙哑:“我走了,早点休息。”
“舟舟,”姚佳小跑着追过去,倚门而立,事隔经年也终于明白沈晚欲离开并没有让孟亦舟好过,反而将他推入了深渊,“恨我们吗?”
孟亦舟驻足,站在昏暗走廊,缓慢地摇了摇头。
佛堂冷光在月色中透窗而来,阴影一寸接一寸攀爬上孟亦舟的背脊,地面映出一条斜长的影子,如他悄然枯萎的年岁。
“我知道我让你们失望了,也知道你和爸爸做这些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孟亦舟垂首,凄然一笑,“可是,那年凛冬,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
矮身钻进驾驶座,倒车镜映照出孟亦舟冷峻至极的侧脸。
拉档,踩油门,引擎发出狂嗥,轿车如疾坠的流星冲进夜色,以一种近乎失控速度向前狂奔。
半个小时后,在那栋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前停下。
第156章
孟亦舟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发麻,窗外天际阴沉,黑铁色的乌云像铁笼一样将高楼围困,倾塌感呼之欲出。
剧组所有成员都在三楼开会,《花裙子》拍摄进入收尾阶段,方菲提议邀请专业影评人看片,提前做好电影宣发。楚洋这边任务重大,不仅要准备邀请名单,联系媒体,还要盯过审。
正巧说到龙标的事,会议室的玻璃门“嘭”一声被推开,力道震得水晶吊灯晃了晃。
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孟亦舟眉目幽冷,面色十分难看,浑身散发着难以忽略的阴鹜,这模样人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正跟方菲商量拟邀请名单的楚洋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孟导,不是说没时间――”
沈晚欲刚抬起脑袋,那道高大黑影忽地朝他扑过来,不由分说地拽起他就往外走。
众目睽睽之下,沈晚欲被拎鸡仔一样拎起胳膊,几乎是被拖出会议室的。孟亦舟一言不发,下颌线冷硬异常,上楼时三步并作一步,刚进公寓沈晚欲就感觉脚底悬空,整个人被狠狠摔在沙发上。
脊椎那一阵阵的疼痛甚至来不及传进大脑,下一秒,孟亦舟欺身而来,他将沈晚欲摁倒,压制着心底的杀意:“沈晚欲。”
“你……你怎么了?”沈晚欲没见过这样的孟亦舟,那双眸子的猩红蔓延扩散,仿佛无边无际,他有些害怕地后缩,抵住沙发背,没了退路。
孟亦舟一把攥住沈晚欲的脚踝,猛地往前一拉,将他困死于身前,稀疏光影映着头顶那张寒气逼人的脸,冰冷滟然。
孟亦舟质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晚欲紧张地望着他,他听不太懂,但能察觉出情况不妙。
孟亦舟咬牙切齿:“我爸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声不吭的走?为什么这么狠心,一走就是七年?”
三个为什么,一字一重锤,劈头盖脸砸下来。
孟亦舟鼻尖即便几乎贴着沈晚欲的脸,凌乱呼吸喷在颈侧:“不解释解释?”
尘封的过往沈晚欲没打算诚实摊开,如果有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孟亦舟,那些离别近得仿佛还历历在目,回忆都带着抽骨剥筋的痛,他不舍让他再痛一次。
可是那道目光亮如利刃,剜着沈晚欲,他越来越承受不住:“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孟亦舟烦躁地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个。”
“告诉我,”那只掐着沈晚欲肩膀的手几乎趋于失控边缘,“告诉我!”
孟亦舟咬住后槽牙,呼吸急促,那双似要喷火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陷入对视的两束视线如猎猎疾风,一层一层吹走埋藏着惨烈往事的泥土。沈晚欲脸色煞白,鼻尖冒出冷汗,那行藏了好多年的清泪终于被逼落下来。
沈晚欲反手一把抱住孟亦舟,脸颊埋进他的肩窝,嗓音颤抖地说:“我……我不想连累你。”
轻微抽泣声在安静的房间爆开,沈晚欲连话也说得语无伦次:“你穿的衣服有线头,那件衣服有线头,我……我受不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本就穷困潦倒的沈晚欲再受重创,为了给宋丹如治病,他到处找工作,最极端的时候一天只睡三小时,其余时间都在玩命挣钱。孟亦舟除了跑剧组,也找了一份咖啡店的兼职,寒冬腊月,他被负责人叫去街上发传单。那天凌晨回到家,沈晚欲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他听见动静,睁开眼盯着孟亦舟那件袖口破了个小洞的黑色羽绒服看了很久,早上起床时,为了保暖,孟亦舟里头还套了起球的毛衣,沈晚欲说:“孟亦舟,你衣服破了。”
就是那件破衣服,让沈晚欲更加清晰的意识到孟亦舟跟他在一起只会备受折磨。骨子里的自卑,许军的告诫,生活的苦难,一桩桩一件件,都加速着沈晚欲离开的决心。
孟亦舟咬住牙,沉默的一秒格外漫长,犹如过了一个世纪,沈晚欲眼睁睁看着那片高大的阴影罩住自己,穿堂风过,一片沙沙声里后颈被一把捏住,耳廓挨上尖锐的牙齿,孟亦舟的气息撒遍那片肌肤,又疼又烫,激得沈晚欲不住地打颤。
沈晚欲呼吸变重,他紧紧抓住垫子,手背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