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十年中,地铁如房产规划那样,在两个十字路口外开设一站。像井字棋,又像一张网,把这头的人运往那头。闭着眼睛靠上椅背,依然能感觉到强光惨白渗透眼底,朝霞般浮出淡淡的红;耳边依然是地铁行驶时的声音,除了底部象征着前进的“哐当哐当”,还有背后与头顶诡异的摩擦声仿佛车厢因为走得太快而感到疼痛,爆发的尖叫有时比鸣笛还刺耳。

根本睡不着。就算睡不着,我也不愿意睁开眼睛。与人交流很麻烦:和陌生人交流已经足够麻烦,和熟悉亲近如椎蒂这样还不是人的家伙交流起来更是麻烦得要命。下车之后我走得稍慢了一点,椎蒂就开始紧张地几乎穷举了:“离开家之前看起来精神状态也很良好,甚至来的路上你靠着扶手睡着了……最近也没到生理期呀。”

他嘀嘀咕咕的,我又突然走快了,他只能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身后。社交媒体上越来越爱把弟弟和狗作为热词关联在一起,连姐弟都变成姐狗,千篇一律,还有什么趣味可言?过几个月要说姐姐是蝴蝶,再把姐狗变成蝶狗,就可以彻底脱离人类阵营了。

“姐姐,你看看导航吧,再走就要过头了?”椎蒂实在忍不住了,跟在我的身后开口,“天真的好热,我们早点进园里买冰淇淋吃吧?这、样!我请你,花钟续给的钱,他不会有意见的。”

“他给你的零花钱,你都攒着吧?”

“嗯,姐姐都记得。我那个账户上,钱好多好多呢。”

“有多少啊,‘好多好多’的。”我从善如流地拐弯,终于分心给手机上正在重新规划路线的导航。

“嗯……”椎蒂转头看了我一眼,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

“……我确实心情不好了。”

“呃”

“看到那边那个婆婆了吗?上去,把我们俩的雨衣买了。”

“哎?”

“等会冰淇淋也等你付钱,爱你哦。”我面无表情地说。

椎蒂撇撇嘴,手挡在头顶,跑到阳光底下去找那个拎着一袋子雨衣打转的婆婆了。

游乐园的甜筒特别劣质,从包装上的招牌开始,就透露着一种似是而非,内容掺水,糖味还特别假的感觉。与此同时,它的价格又以一种套餐优惠的方式,停在一个让人微微肉痛但又不至于买不起的位置。普通的大人见到或多或少会有些犹豫,但椎蒂付起钱来完全就是个对价格没有概念的孩子,大概这些数字和云霄飞车、旋转木马也没有区别;他眨眨眼睛,朝着打扮像阿拉蕾的工作人员大声道谢,举着两个大大的甜筒就走回来了:“香草和巧克力味的!姐姐!我们坐那!”

普通的长椅,但背后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爱心。高中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拆除,就像自行车不该有后座。椎蒂一蹦一跳地走到长椅前,抢在一对情侣面前坐下,高举着手里的冰淇淋,似乎还打算朝他们翻白眼。我尴尬地跟过去,然而他们都只当椎蒂是孩子,手牵着手飞快地走了;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小姐姐,看我的目光甚至有些怜爱……我坐在椎蒂旁边,接过他递来的甜筒。对面的旋转咖啡杯一个人也没有,全是悬停空置的老旧杯子,彩色的漆都掉了。工作日的游乐园总归人少,一旦冷清就显得晦暗。

咖啡杯始终没有开始旋转。手里的冰淇淋只咬了一口我就不想吃了。椎蒂接过我的冰淇淋,看着更难过了:“我选错了?姐姐喜欢巧克力的?”我掏出手机,找好角度对着他拍上两张:“……吃你自己的,别不开心。”

他听了,于是对着我手机里的镜头伸出舌头,缓缓舔上一口。

我握紧手机,终于像那些给孩子拍照时左不满右不满,任意行使支配权的家长那样:“……正常一点。”

椎蒂默不作声,像是在做某种无声的抵抗那样。我开始后知后觉地反省,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椎蒂却没有继续表现下去。两个冰淇淋以乖巧、均匀的速度各自少了一点,椎蒂看我索然无味地收起手机,又将两支甜筒重新举到我面前:“姐姐,你掉的是这个香草味的甜筒呢,还是这个巧克力味的甜筒呢?”

“两个你都吃过了,”我叹了口气,伸过手去,“当然是全都要啦,包括你,笨蛋河神。”

“哎?直接把我抱走的话,河里就没有选择题了。”

我将两个甜筒都举到嘴边,各自舔了一口:“……好稀,太稀了。”原来冰淇淋的口感还可以这么像水,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世面,“好吧,现在这里有四根饼干,你掉的是香草球顶上的这两根呢,还是巧克力球顶上的这两根呢?”

“看起来都很难吃耶。”

“嗯。”所以我不想吃。

椎蒂抽出两支甜筒上的饼干,将四根饼干拼在一起,刚好可以拼成两根。

“哇,抠门耶。”椎蒂小声说,一点点把饼干推进嘴里,“我也想要姐姐河神,这些饼干太不值钱了。”

“好抠门。”我也说,“不过抠门河神不送姐姐。”

“啊?好过分。”话虽如此,还是接过了我递回去的巧克力味甜筒,一起把剩下的甜筒分吃完了。

到坐摩天轮的时候我还在看手机,椎蒂始终注视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学术研究,面对样本般的虔诚与好奇:“我不明白,姐姐。你不开心,而且在防备我。”

“我没……”

椎蒂只是在观察我,脸上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会令人联想到不好的可能性的负面情绪:“可以接吻吗?摩天轮上很多情侣都会接吻,尤其是最高点的时候,据说会有美好的祝福。”

“我,当然”我胡乱应着,不想看地面,却也不想看他,手机刚才也放下了。

“咚”一声闷响,我狠狠靠在了座椅上,背部和椅子夹角的碰撞过于用力,搞不好要起乌青。我咬牙摸上肩膀,发现够不着受伤的位置,却发现椎蒂的目光逐渐变得悲伤起来:“我是不是要被你抛弃了?”

“没有!”我说,“我,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恐高吧。”

“那等会我们亲亲。”

“不要!……外面是公共场合,回家亲亲吧。”

椎蒂看起来很开心。

我却觉得身体越来越沉,沉得像发烧一样。

第050章 | 0050 霸道总裁

【五一】

回到公寓后,我依然忧心忡忡。烘干机里转过两轮的床单如同没晒干净一样,有一股斑驳的霉的气味;家里的空气也不清新,洗手间里的香氛好久没换,窗外今天也没有风,空气都懒得跑来跑去了。

“姐姐?”椎蒂跟着我,就像家养的宠物猫一样,主人走到哪里就会跟到哪里;厨房、阳台、书房,客厅的沙发,甚至洗手间,他也不愿意在门口等。据说猫咪主人上厕所的时候猫会挠门,担心两脚兽在里面淹死了;此刻我坐在马桶上,椎蒂在外面敲门。猫的关心是基于它的认知判断害怕你生死攸关,椎蒂的关心只是为了那点事,虽然他会惦记和关心,完全是因为我的承诺。

一声声的姐姐忽然变得阴魂不散。他不知道是被设定了什么程序,还是自己觉得就该这样,也不主动凑上来和我身体接触,就只是围着我在半步的距离打转,等着我来动手。

是该忍无可忍了;就像推送里说着“你自己点的火自己灭”或者“今晚办了你,磨人的小妖精”的霸道总裁们那样。当我推开卧室门,再将他推到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冬天也有过类似的场景;那个时候我还嫌弃长风衣的牛角扣既碍事碍眼又碍手碍脚,现在对着一件仅有两颗棕色纽扣的米色印花Polo衫,我竟感到束手无策。椎蒂牵着我的手从衣领滑下,一直摸到他光滑柔软的小肚子上。

美少年的腰是世界上绝佳的珍宝,我也曾爱不释手。失眠的夜晚,我也曾悄悄埋入其中。这不是最适合安睡的枕头,却让我觉得人间最最可爱温柔。

椎蒂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打开,他没有再挽留,改侧躺为盘腿坐着,盯着我看:“你怎么了?”

“你……”

“你在发抖,姐姐。”他说,在我的视线里摇晃,渐渐变得破碎,“你还好吗?”

回应他的,是我不受控制的可怖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