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好听……”

一直逼问弟弟的姐姐是存在的,但不应该比弟弟大那么多岁,因为看起来会很奇怪。我当然想继续追问下去,知道在椎蒂这里可以问到自己想听的而且不必担心最终的答案会是自取其辱,但疲累终究久久徘徊在我的脑海。当列车前进的时候,两侧的广告飞速倒退,扭曲成一团星云一样缤纷的雾;四周变得黑乎乎的玻璃上,有一个角落是我即将三十二岁的脸。

刚开始看这张脸还觉得很不适应,如今也记不起自己十八岁时候的样子了。我的手指刚伸到眼角,椎蒂忽然踉跄一下,撞到我的身上。我抱住他,刚把他扶正,列车就到站了。

“姐姐,”椎蒂走在我前面一点,一直回过头和我讲话,“别生气嘛,你唱歌最好听了。”

我摇摇头。

“没有生气。”我一边说着,一边拽他一下,免得他撞到迎面而来的路人。

椎蒂毫不在意地盯着我看。大概过了好几秒,他才点点头,笑着绕回我的身侧:“好。”

我和椎蒂过回了那种平平淡淡、貌合神离的情人关系。在小姨夫的面前扮演模范情侣,在世俗人的面前扮演模范姐弟,实际上我们只是经常一起睡觉,偶尔一起吃饭。我依然过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的生活,上班,下班,有时间的情况下看一部电影。唯一的不同是椎蒂会约我去散步。

新闻结束之后我们就出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碰到毛茸茸的小狗,遛狗的狗主人,还有那对住得很近的老夫妇。光线并不好,虽暖却沉,时有时无;如果这时候牵着手说悄悄话,大概就是情侣了吧。我和椎蒂总是保持着半臂左右的距离,聊天的话题和氛围大概都控制在通常的姐弟的范围内。这是一段全由我把控的关系,这是全部在我掌控范围内的安全的环境。

椎蒂只要在黑夜的房间里吻我就好了。

“最近小姨妈突然说你暑假最好回去,别给我添麻烦。”接椎蒂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他提到中午的事。

“我给姐姐添麻烦了吗?”椎蒂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当然没有,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和小姨夫的蜜月期过了?”我看着面前的红绿灯,“而且小姨夫也没有拦她的意思吗,万一我还不想和你分开呢?”

“不知道。”椎蒂瞥了我一眼,知道我想问研究所那边的安排,“回去我问问他。”

我点点头。

绿灯亮了,但外卖车依然生死时速一般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回过神时我已虚揽着椎蒂的肩膀,眼见马路走过大半,我就把手臂放下来。进小区的时候,正好一辆黑色的车驶离,簇新的样子,牌子当然比某个小家伙的专车差得远。

“椎蒂,我好像很久没看见过屈辰冽了。”我说。

“你才发现?”

“他突然在网上失联了,你不是说你也联系不上?我就担心他是被他妈收手机,还想着开学和他联系一下,没想到放学没碰上过,后来就忘了。”

“我就说怎么这学期每天都来接我放学呢,原来是在等他呀。”椎蒂歪歪头,故意把话说得拿腔拿调的,“可是人家本来就不是一个班的,我问了他们班主任,说是他申请休学了”

“好端端的怎么休学了呢,真是怪事!”我皱起眉,“而且我也没有为了等他,你不是不踢足球了嘛……”想到这里,连街边培训机构的广告牌都看不顺眼了,“你们研究所的人怎么想的?”

不再踢球,椎蒂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太矮了,不想和他们这帮高人踢”。我后来再见到那群人,依稀又觉得有霸凌的影子。后来详细询问,找小姨夫聊过,甚至避开椎蒂去和团体里的其他小家伙打招呼……费了好大的劲,才确定是椎蒂“觉得自己不能占优势”而不踢,而不是他们排挤他。

“我总觉得你都……”我比划了一下,“都没人能发现你不是人了,怎么就不能让你再”稍微“成长”一点呢。

“……你怎么了?”椎蒂忽然握住我的手。

“冷风吹了一下?”手忽然不抖了,我只能苦笑,“算了,我以后不说了,你们所的坏话我都说不得。”

“别走那么快……”椎蒂抓我的手紧了紧,很快跟了上来,“姐姐?”

楼道里的灯不知道为什么咳嗽了好几声也没亮,我越走越急,进了家门才堪堪觉得安全起来:“椎蒂?”

他定定地看着我,接着像是说服了自己,慢慢点头:“嗯。姐姐不生气了。”

我没好气地招招手:“关门。过来。”

第047章 | 0047 送别

【四八】

烦躁就像白日的长度一样与日俱增,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抱怨却越来越多。赶在第一个高温预警之前到来的,是小姨夫委婉的解释,大抵就是研究所认为椎蒂也到了应该“维修”的时间,希望能把他从我身边要回去一个暑假毕竟他在我身边呆了一年多,这意味着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做过系统的检查了。

六月底已是极限。椎蒂私底下和我说对检查十分不情愿,“又不是你给我做检查”,但“不查的话又会担心磨损度”,因而只能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前去。“就像不想打针的小孩子一样呢,”我揉揉他的头发:“仿生人也会有洁癖吗?”

椎蒂撇撇嘴,不太高兴的样子,听到我的话故意翻了个身,就留个后脑勺给我摸。

不过这一后脑勺的头发还真是柔软;带他去理发店,托尼老师都要夸上好几句,我却担心被看出来什么,反而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现在就不太自然。我放下手,侧身躺在椎蒂身边。电影里进入贤者时间的男人总是把两只手放到自己的后脑勺,像在枕头上长了双鸡翅膀似的。我一边做出同样的动作,一边又觉得这翅膀好像真的能带我的思绪飞远。不过,椎蒂可不是会因为多巴胺而陷入昏睡的人类床伴,他很快蹭了过来:“姐姐。”

“怎么了?”我问,思绪依然在天花板翱翔。

“屈辰冽说他的签证下来了。”椎蒂的手臂揽过我,脑袋凑近胸口,“可能月底就会走,姐姐要不要去送送他?”

“走?他去哪?”我终于还是放弃翅膀,盘旋而下,“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他让我保密的。”椎蒂摊了摊手,“屈辰冽打算出国留学。据说这个建议还是你给他提的。为了逆袭,他说他要闭关,等他闭关好了再来见你。”

我突然失语了,就这么沉默地低头看着椎蒂。直到他搂住我的胳膊,把我往下拉,我才稍微找到一点思路:“他还没毕业呢,就打算出去留学吗?”

“想操作有的是空间,你不用管他怎么样啦,反正他们家有钱。”椎蒂说,在我脸颊两侧亲了亲,“下星期我们去机场送他吧……”

一年前,椎蒂毫无预警地带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一年后,又始料未及地告诉我他要走。

机场修得很敞亮,除了穹顶全是透明的大落地窗,将外面的天气反馈得一清二楚。椎蒂拿着手机和屈辰冽发消息,示意我们已经到了出发层,就在行李托运的位置等他。他两手在屏幕上打字的动作越来越灵活,此刻快得我都看不清楚:“你和他说什么了?”

“告诉他你给他带了礼物。”

“你”

“我和姐姐一起准备的嘛,有什么问题。”椎蒂抬起胳膊碰碰我的胳膊肘,“人来了。”

“来了?”在哪里?

“就那个,”椎蒂遥遥一指,另一只手做喇叭状,“屈!辰!冽!这边!”

没看到啊。格子衫的中年男人肯定不是,那个背包的青年看起来也太沧桑,那个戴棒球帽的又太小……涌进门的人们在广告牌前各自分开,一个拉着黑色行李箱的年轻人突然朝我们看过来,眼前一亮:“椎蒂!……一可姐姐!”明显还在变声期,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