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机室从地面到天幕几乎全是玻璃,在白昼亮如天堂,在黑夜渗透孤寂。相似的环境让我想起我和椎蒂从丽城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帮我拦下在社交软件上许愿的路人,把笔记本电脑递给我。这次只有我了,与我同行的是当时在机场顺走的电脑。还是关机版。

其实,我们都知道,椎蒂虽然放我离开,但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以任何姿态出现在任何地方:路人擦机而过的耳机或者十字路口的动态显示屏,商场门口终年只会拿眼睛看你的笨蛋机器人,甚至携带着夸张的蛋糕鲜花珠宝盒降落在面前的无人机。

世界的时钟各自走在墙上,我低头想给他发消息。只有习惯,没有话讲。

最终,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我的手,登机牌,身份证。说来意外,身份证皿皿竟然会放在家里,我去取的时候颇有些不习惯。家里所有的窗帘严丝合缝,开灯之前我甚至有些恍惚,仿佛还有什么人会在里面等我。但是再也不会有了。

收到照片,他立刻回复我可爱的小表情。因为深知发多了我会厌烦,所以他每次回应都把握着热情恰到好处的分寸,心意不会被拒绝的尺度。手指在跃动的小小爱心上轻轻点了点,我知道他看得见。接下来是乘云而上的两个多小时,我开启飞行模式。

我在南城落地后,没敢耽误,直接按照椎蒂的建议去了酒店。皿皿停止运行的时候还躺在床上,看起来做了个美梦。

“很遗憾,只是我的指令而已。”椎蒂在扬声器那头说话,“她在人民广场跟着岁月旋律舞蹈团的成员们一起跳舞,跳完就停止运行了。”

“挺好的,看来她很喜欢这种活动。”我一边感慨,一边把那张睡梦中的脸仔细卸下。那张更年轻一点的、我的脸被装进行李箱里妥善保管,而她则回归原本的功能属性,作为一件情趣用品被寄回原厂去。装箱前我将她在浴室里仔细做了一遍清洁,手指伸入甬道时头皮发麻,一种恐怖的颤栗席卷全身。心跳加速让我一度失去知觉,匆匆停了水将她捞出,直到两位快递小哥将她封装运下楼时,我心下仍为没能好好冲洗她的脚底而愧疚不已。

享受早茶的上午,又有新头像提示新消息。皿皿大半年认识了不少人,群聊消息不断。这位的添加时间应该是司虹飞的葬礼,对方给我发过自己的名字。金雪兰,司虹飞和金茉莉的女儿。我对金茉莉也有印象,因为她是许宜佳的室友。事实上,当年许宜佳和司虹飞确实一前一后都去了南城,只不过许宜佳不等圣诞就出了国,而司虹飞则是辗转多方,终于再次见上了金茉莉的面。此举当然很是废了一番功夫,也让他讨到了人生中最惨厉的一顿毒打。

金茉莉玩他,简单得就像用火腿肠逗弄一只趴在便利店门口的流浪犬。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南城金家独生女”,两人的夫妻关系存续不过一年,金茉莉带走了刚出生的金雪兰,司虹飞却背下数额与他精子一样庞多的债务。

“表姐,你不是要来看我的演出吗?”

加密的方言被椎蒂翻译出来,准确无误地显示在对话框下。她说得熟稔,我听来陌生。

“你上周来不是说还想看吗,这周我们加演了,你来不来?”

“……来啊。”应该是皿皿去看过吧。

对方挂了电话,发了邀请函给我。幸好邀请函上还有地址,我专程去买了花,捧着到他们学校里去。

校艺术节的宣传撤了,区院校联合汇演的横幅拉在正中。我成功在满墙的海报上找到拉小提琴的金雪兰,她有着和我相似的眉眼,让我想起外婆和小姨,还有妈妈的照片。原来我们微笑时都这样多情。

周末许多孩子需要补课,人并不多,但携家带口好歹坐了满室。我找了个方便走出的靠边角落,看这群少男少女轮流上去表演自己的才艺。我以为是赛马糖果仙子瑶族舞曲,结果是凛冬将至钢铁洪流千本樱。金雪兰上台的时候底下有女生尖叫,我看到屏幕上的PPT变成了黑底红字。

前半首是她的独奏,但曲目中途,刚才的凛冬将至钢铁洪流千本樱全都回到了舞台上,一下子变成了恢弘的合奏。一群玫瑰少年,难怪欢呼。

谢幕后我去给她献花。

“这次我换了一首。”她接过花。

“都很好听。”我慢了半拍。

“你是不是要回希城去?”她问,普通话不太熟练的样子,“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我没有说话。

“上次你一直没回答我,”她换了话题,“我亲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下次来看我演出的时候告诉我。”

“……应该没有吧,我和舅舅不熟。”我说。

我不敢和她对视太久,好在不过几秒,她就移开目光:“也是啦,我从来没听说过那家伙还有什么亲戚。”

我笑笑:“走啦。”

“表姐都不看我颁奖!”

“那我看完再走。”我说。

她握着花,玩偶熊一样抱了我一下,下巴埋在我肩上。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下意识回抱住她;习惯在身体里停留太久,比起椎蒂,这个年龄还是女孩子长得更高一些。女孩的松软和馨香具有引发眩晕的力量。当她松开我的时候,又有好几个女生冲上来抱她,给她送花。金雪兰微笑收下,眼睛却时不时留意着舞台的另一侧。刚刚独奏钢铁洪流进行曲的少女似乎也有所察觉,长发一甩,朝着我们的方向飞了个大大的吻。女孩们被养得很好,充盈的物质造就健康的身体,初次萌生的喜爱像枝头的红杏探出墙外。春意盎然,我见亦是欢喜。

给她俩拍了合照,发给金雪兰的同时,也顺便传给椎蒂一张。

“在看表妹领奖。”

这是我发给他的最后一段信息。

第098章 | 0098 椎蒂

【110 ? 0100】-【一百】

椎蒂再也联系不上司一可了。

下午五点二十,她所有的设备都断线,活动迹象也从周围的监控画面中消失。无论怎样扩大搜索面,人脸识别镜头也找不到那张写在核心程序里的脸。她的一切都被她自己,或者她养出来的那个所谓的“自己”删掉了。

失踪过于彻底,漏斗那边也是一筹莫展。司一可的小姨妈司南最近沉迷电子游戏,对自己一毛不拔的外甥女毫不上心:“过得那么痛苦,愿意去旅居也好。”钟续拿走了妻子的信,将它交给自己的上司。椎蒂看着那个丽城的邮戳,视频电话直接拨到蓝夏神怡这里。

“不好意思,我承诺过替她办事。”对方开门见山。

在过去数据中最容易被财帛打动的女人,这次不仅丝毫不为所动,而且还直接拒绝了他。甚至软硬皆施之下,她也开始准备失联的退路在他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找当地农民用现金租下了房和地:新房连网络都没接,还放了信号屏蔽器。

“我可以保证不打扰姐姐,但是如果她和你还有联系的话,请你看在这些礼物的份上,帮我转告她一声吧。我想和她道歉。”

“说了我和她没再联系过,这封信也是她当初写好留在我这的,日期是我填的,所以字迹不太像,你这不是也能鉴定出来吗?”

为了找一可姐姐,他最后不得不用上穷举。假装席眷夫妇去问她要钱,和季尹轮流去她家敲门,又或者扮演她的前同事,新婚的沈一心……她不回消息也不在家,对此类信息全不上当。与他这边大张旗鼓的搜索不同,一串字符悄无声息地爬上巨型怪物的后背,无知无觉地渗透进它内部杂乱无章的五脏六腑,一头吃掉涉及自身的相关数据,一头像蜘蛛的触角,将紊乱的信息分门别类地整理。

丰富的情感是他诞生的淤泥。初陷其中让人狼狈,短暂的挣扎让人越陷越深,直到最后精疲力尽,昏昏欲睡。爱让他变得不像淤泥那样冰冷,理性给烈日下的沙粒降温。她踏入他的核心,像贝儿第一次进入野兽的图书馆。不为人知的精神财富,可以是野兽的理性,也可以是机械的感情。

不是单根的肋骨,而是整条脊椎;不是完整的生殖器官,而仅是承担快感的阴蒂。她赋予他生命,根本是抽走自己所有的本能和情感,将那复杂的、细致幽微的情绪都剥离给了他:以为剔除了七情六欲,生命就能轻易支撑,就能继续走下去;灵魂越来越轻盈,飘过所有欢笑和泪水,直奔此生的终点。颜色,气味,情感,她从一开始就在教他辨别这些东西,因为她总觉得教完就可以忘了。如果当年出生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弟弟的话,一切都会好很多吧;一个完美的弟弟可以替代她活下去。

事实证明没有这种好事。心灵空缺的部分不断滋养出新的血肉,没有被好好对待的它们再次糜烂,以一种更加阴暗、更加隐蔽的方式在剔骨刀下默默求生,像外来入侵物种那样大肆泛滥:等,一直等下去,等到饲主脆弱的时刻,给她致命一击。

在联系不上司一可的第七天,干扰程序忽然报警。一切已来不及,运行被迫中止,椎蒂不得不陷入永久的休眠或许这一次,等待他的是真正的关机。

我就在研究所里,抱着我心爱的,陪伴了我半生的仿生人。

椎蒂睡着了,他蜷缩在我怀里,靠着我肩膀的睡颜安静恬淡,身上还残留着模仿人体微微发热的余温。

皿皿在她诞生的主功能处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不知道她是怎么绕过椎蒂把这部分字符串记录下来的,还一直这样贴身保存。如果不是尝试帮她清理,大概我也发现不了。或许这就是皿皿送我的彩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