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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美珠哀嚎一声,哭得上气都不接下气,“他、死了……我……是我……是我亲手……亲手杀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唐婉宁心下一惊,他……死了?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向上爬升,蔓延至她的全身。又一个同志,倒在了革命的道路上。
更让她惊愕的是,他竟然牺牲在自己昔日姐妹的手上。
顾美珠哭得梨花带雨,根本无暇顾及唐婉宁的反应,接着如竹筒倒豆子般倾诉道:“吴秋实出现之前的日子明明也很好过,但是得到他又失去后变得难捱,真的好难捱……仅仅是第一个没有他的夜晚,我就几乎要崩溃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唐婉宁为吴秋实的牺牲而默哀,同时她也明白,对于亲手了结爱人的顾美珠来说,在这样的时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太苍白、太无力。因此,她选择保持沉默,让顾美珠可以自由地倾诉她的情感,同时轻柔地抚摸她的背,传递无声的安慰。
“我们的牙刷杯里始终摆着两支一模一样的白色牙刷,肩并肩,亲昵地靠在一起。两年了,瓷杯边缘甚至被磨得温润光滑,如同我们日复一日、理所当然的厮守。那杯子是我在蜜月旅行时买的,廉价的小玩意儿,却承载着乱世中唯一的安稳。我总笑他刷牙太用力,刷毛分叉得比我快,他便也笑,然后故意把沾着泡沫的脸凑过来蹭我。那些瞬间,空气里飘荡着牙膏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他皮肤的暖意,像一层温柔的茧,将我裹在确信无疑的幸福里。”
“今天,一切都破灭了。我看见他的脸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疯狂地逆流。七百多个日夜……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呼吸相闻……每一句低语,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在黑暗中摸索到对方的手紧紧相扣,难道全都是假的?那段唯一让我再次相信的爱情,那个唯一能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的港湾,原来只需要这样一眼,便轰然倾塌,灰飞烟灭。”
“薛启明冷笑着看着我,那表情无比讽刺。周围的人都在四处搜查,我们两个却像雕像一样,站在中间一动不动。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无法逃脱,一脸坦然地朝我微笑那弧度我曾亲吻过无数次,那一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是我先举起了枪对准他,随后他也举起了枪对准了我。我大喊着,让他们抓活的,因为我不信他会真的舍得伤害我,我赌他对我的感情不全是演戏。可是,他却在此时朝着我开了数枪。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连开数枪,他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他的枪法真的好差,明明距离我那么近,每一枪竟然都只打在了我身后的墙上。而我……我枪里的子弹,结结实实地射进了他的身体,杀死了他。我恍然大悟,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我杀了他。我知道,以他的性格,即使受尽酷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所以他宁可就这样死在我手里。临死前,他只对我说了三个字对不起。那声音被死寂无限放大,敲打在我空洞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彻底碎裂的灵魂上。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将我包围,我第一次觉得……那种铁锈混合着甜腻的气味如此令人作呕……他眼里的光骤然消失,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他的身体冷得像是深冬的石头……”
“好想和你回到一起上女校、一起被罚站、一起读玉梨魂的日子……”
说着说着,顾美珠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上涌的酒意让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唐婉宁叹息,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却不禁悲从中来,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夏潮生的将来。
藏在刀光剑影下无望的爱人,在矛盾对立和猜忌中周旋的爱意,明知不合时宜仍不可救药的沉迷,是利剑高悬头顶,也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迟早有一日,剑会落下,糖衣融化,到时又是谁先开枪?
第0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回 心软
天空飘起雨点,起初是试探性的叩击,很快便化作癫狂的鼓槌,狠狠砸在玻璃窗上。
夏潮生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神情复杂地望着窗外,路灯散发出的光在雨幕里晕开,留下昏黄而破碎的光斑,映照着他此刻的心。
指间的烟已积了长长一截灰白,摇摇欲坠。
录音里唐婉宁的声音言犹在耳。他很难再说服自己,吴秋实和人接头的那天她的消失只是巧合,安慰顾美珠时句句的刺探只是出于对姐妹的关心。
顾美珠不知道接头那时唐婉宁在家里的缺席,也不知道她喝醉时唐婉宁的别有用心,他却一清二楚。
真相呼之欲出。
夏潮生真恨自己的清醒。
从他把唐婉宁从林文风那里抢过来,到登报结婚,再到毫无保留地带她进入军统训练班,让她和自己并肩而行……这些年来,他笃信唐婉宁已经被他的爱情感化,加上他们之间还有小葵这个纽带,她早已脱离了共产党的泥沼,他们终于组成了幸福稳定的家庭,他们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在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些原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唐婉宁对他的体贴关怀,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对他的依赖,对他的支持和安慰,还有对他的爱那些深情的眼神和温柔的话……
她在工作上的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态度,以及他们之间的琴瑟和鸣,那种和谐默契的相处,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都只是她精心演出的好戏……
什么知心的爱人,什么善解人意的妻子,什么温柔的母亲……
都是她演出的角色罢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由内而外的绝望将夏潮生淹没。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夏潮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到那个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家的。进门后唐婉宁迎了上来,温言软语,替他脱下浸透雨气的外套,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唐婉宁身上是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厨房里飘出的食物暖香。他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她熟练地照料因换季而有些咳嗽的小葵,看着她把女儿的药片仔细分装进那个小小的、贴着粉色碎花包装纸的药盒里每一个动作都熨帖得无懈可击。
头顶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带着人间烟火的柔和假象。
视线被光晕模糊成一团。夏潮生想起年少时她娇嗔着对自己说,不娶就不娶,想娶我的人可以排到护城河外。
他们一起坐摩天轮的时候,她说我们以后坐摩天轮的时候都会想起对方。
她在家门外依依不舍地拉着自己的手臂,让他明天来提亲。
第一次重逢时,她面带不屑地问,怎么,你要娶我?
她半梦半醒时在病房里抱紧他,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后来,她穿着一袭白纱,凝视着他的脸,说我愿意。
唐婉宁整理好一切,回头看见夏潮生正粗鲁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眼睛不舒服?不要用手揉!我给你看看。”
她走近,缓地低下头,以几乎要吻到他的距离,眼神关切地察看他的眼睛。她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几缕碎发从额角散落下来,刺得他的脸痒痒的。
“只是眼睛有点痒,我没事……”夏潮生说着食不知味的话,上下飘忽不定的睫毛就像他没有着落的心,他真想从她脸上看到演戏的痕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一点也不喜欢吗?
唐婉宁的责怪却那么真切,“还说没事!眼睛都被刺激出泪了!谁让你刚回家都没洗手就去揉眼睛!细菌感染了怎么办!”
心无法控制地变软,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他坚信不疑的立场,在这来之不易的温情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紧紧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恨不能替她隔绝外面所有的风雨、所有的立场、所有该死的信仰。只要她还在他怀里,只要她的呼吸还落在他颈侧……
这疯狂的念头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可是,他们已是这渊薮深处,苦守于两个极端的困兽,注定只能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消耗彼此,无法逃脱。
第0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回 悬崖
冰冷的电子管收音机里,播音员平板无波的声音正切割着民国三十二年湿热的春夜:“……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基于各国斗争形势复杂化,决议自即日起,解散共产国际,解除各支部对国际之义务……”
命运,以其特有的残酷戏谑,投下了一线微光,却也浸透了剧毒。一个紧急的、关乎“共产国际解散后对延安的秘密行动”最终协调的高层会议,将夏潮生深夜召走。
或许是计划启动前的巨大压力,或许是共产国际解散带来的某种隐秘亢奋,他脱下外套的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