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美珠暗道不好,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嘴巴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顾青榕正要发作,屋里突然闯进来几个陌生人打破了教室内的气氛。他们穿着警察的制服,把教室围得水泄不通,连窗户都不放过。

领头的人颇不客气地对她呼喝道:“你,是顾青榕吗?”其实他们早已拿到她的资料和照片,认定眼前的人一定是顾青榕,如此明知故问只不过是为了走个流程,甚至是为了戏谑她。

顾青榕并没有惊慌神色,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到来,又似乎是不在乎他们的到来与否,她坦然回答,不卑不亢:“我是顾青榕。”

领头的人挥了挥手,周围的人一拥而上,三四个壮汉像是对待随时都会发疯的野兽一般,把一个身材单薄的女人压在讲台上,狠狠按住她的双臂,给她戴上了手铐。

顾青榕的身体被用力撞在讲台的棱角上,她并不呼痛,也不挣扎,声音仍旧平静:“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请让我把这堂课上完。”

讲台下一片哗然,很多学生都被这一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不知所措。

顾美珠仍站在原地,她父亲与警察局向来私交甚笃,所以她并不如对待陌生军队时那般恐惧,于是壮着胆子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领头的警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得出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便耐着性子道:“警察抓犯人,自然是有我们的理由。不知这位小姐有何见教?”他说着,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抓捕令来,煞有介事地对着讲台下的所有人晃了晃。

顾美珠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可是看讲台上的警察仍旧不停地对顾老师上下其手,侮辱性地施暴,她的拳头都攥紧了。胆小的唐婉宁也看不过去,站了起来,严肃地说:“不管顾老师犯了什么罪,起码让她尽到一个老师的职责,把这讲了一半的课讲完再走。”

唐婉宁也没有想到自己之前竟一语成谶,如此看来,这堂课可真是顾老师给她们上的最后一课了。她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只顾着和顾美珠聊天,辜负了这堂课,也有些懊恼自己许愿的一句戏言并不作数,怎么就应验了。

虽然大家都不喜欢作风严厉的顾老师,但是大家也并不恨她。作为一个老师,她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学生,只要有错她就罚,做得好了她也不吝啬夸奖;她也曾孜孜不倦地回答每一个同学提出的问题,上课从来不会敷衍搪塞,作业也从来都是逐字逐句认真批改,即便有学生对她出言不逊,她也都能一如既往地教导他们,从来不会利用老师的权力对学生做任何越矩的行为。

学生们怕她,讨厌她,但是同时心里也明白她作为老师的尽职尽责,尤其是看到朝夕相处几度春秋的人,被几个狐假虎威的喽啰假公济私地施以暴行,心中难免不忍。

顾美珠得到了唐婉宁的支持,也乘胜追击道:“既然你有抓捕令,何妨干脆坦白她的罪行,这样我们也好明白我们的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值得这么多警察如临大敌、兴师动众地抓捕。”

领头的警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漫不经心地答道:“她是赤匪,是反党,明白吗?不让她继续给你们讲课是为了你们好,免得你们这些单纯的学生被她洗脑,荼毒了心灵!”

赤匪?这是唐婉宁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赤”代表红色,“匪”则代表坏人,这两个字她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组成的词却是那样的生僻又晦涩。

此时,台下又有学生站了起来,声援道:“老师讲的课业内容都是按照教材上来的,我并不觉得她是洗脑。请让老师给我们上完这堂课。”

“请让老师讲完课再走!”又有人站了起来。

“请让老师讲完这堂课!”

“课只讲了一半,不能带走顾老师!”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学生站起来表示抗议,后来学生们都坐不住了,即使其中有些人不说话,但也站直了身体表达出自己沉默的抗议。

最后,教室里所有的同学都站了起来。

见此情形,一向强硬的顾老师也忍不住从眼角流出泪来。

“你们要造反是不是?”警察开始有些急躁,对她们呵斥道。

她们不只是在维护顾老师。她们维护的是面对强权时普通人的尊严,维护的是作为女性不甘被折辱的坚强,维护的是课堂里纯净的学习氛围,维护的是不该被沦为政治工具的司法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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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4章 第四十四回 答案

渝州市南华女中声名在外,是渝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女子中学,里面也不乏许多权贵之女,警察们虽然归市政府管,但是远不如陈玉麟手下的军人那样有话语权,自然也不如他们硬气,不敢贸然镇压学生。更何况,学生们只不过是请求他们让这个人上完这节课,并没有魄力和胆量公然反抗警方的抓捕;领头的警察思虑再三,还是妥协了,允许顾青榕继续上完这节课,但是她的手仍被屈辱地拷在背后。

顾青榕低头用肩上的布料蹭了蹭脸上的泪痕,很快整理好心情,用力挺直了身体,“同学们,请坐。我们继续来解析韩麦尔先生对小主人公说的这段话。顾美珠,你刚刚没有答上我的问题,就给大家重念一下这段话吧。念完之后,我们再一起讨论。”

顾美珠有些不满,怎么自己刚刚帮了老师,老师还要点自己起来。不过,她不必回答问题,只是读一个句子倒也没有什么难的。

她清了清嗓子,读道:“我也不责备你,小弗郎士,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这就是了。大家天天都这么想:‘算了吧,时间有的是,明天再学也不迟。’现在看看我们的结果吧。唉,总要把学习拖到明天,这正是阿尔萨斯人最大的不幸。现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对我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自己说是法国人呢,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不会写!’不过,可怜的小弗郎士,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地方应该责备自己呢。”

顾美珠和唐婉宁听到这句话,脸上皆有些羞愧,这说的仿佛不是阿尔萨斯人,正是她们自己。她们明日复明日地得过且过,连国文这门课都学得马马虎虎,又何谈自己是中华儿女呢。

顾美珠读书的时候,整个教室都鸦雀无声,所有同学都前所未有地专注地听着,不知是因为这是顾老师的最后一节课而使大家格外珍惜,又或者这篇课文本身的内容就足够发人深省。

她清爽响亮的念书声在教室中回荡着,“……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说到这里,他就翻开书讲语法。真奇怪,今天听讲,我全都懂。他讲的似乎挺容易,挺容易。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听讲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这可怜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他离开之前全教给我们,一下子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去。”

顾美珠读完了这段话之后,除了守在门窗处面无表情的警察,教室里的所有学生都不免露出悲怆的神色来。清政府倒台之后,国内的局势瞬息万变,各地拥兵自重的军阀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可是谁又能真正阻挡住外敌侵略的步伐呢?课本里所说的“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又何尝不是提醒他们自己的处境?

这个国家,还在。可是这个国家的灵魂,这个国家的文化,这个国家的民族,这个国家的人民都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强烈的冲击。渝州城一如往日的歌舞升平,可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份歌舞升平背后,人人自危,街上笑容洋溢的人屈指可数。

顾青榕让顾美珠坐下,留给同学们一阵自我思考的时间,才缓缓说道:“正如书中的韩麦尔先生所说,只要牢牢记住我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因此,我希望之后即使我不在了,大家也能一如既往地认真学习国文,考上一座优秀的大学,完成自己的学业。这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我们的国家。”

偏偏有警察不爱听这话,上前用警棍恶狠狠地敲了一下顾青榕的肩膀,警告道:“顾青榕,讲课就讲课,不要危言耸听夹带私货讲什么国家!否则你这节课就别想上完!”

这些警察并不都是从警校里严格招收的,有许多人混进来只不过是为了趋炎附势往上爬,在他们眼里,这份工作是靠着裙带关系溜须拍马得来的肥差,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国家,他们只知道这是不能从反党口中提出的敏感词。

顾青榕微微一笑,她强撑着继续站直身体,向同学们讲道:“我们读这段话的时候,要带着这篇文章的故事背景去思考,此时是他们的最后一堂课,今后这些法国人就得放弃法语,改学德语,韩麦尔作为老师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为何要对小弗郎士说这番话,而小弗郎士面对这一切,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正如后文所提到的,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用德国话唱歌吧!这句话也是对于主人公心境的侧面描写,我们要用心去体会,和感受。”

她仿佛只是在讲这群法国人的悲怆和哀伤,又似乎在比喻此时此刻的她们。这情景是何其的相似,又是何其的讽刺。法国人面对的尚且是德国人,可是她们此时面对的却是出自同出一个国家的同胞的刀枪。

唐婉宁抬头看着在讲台上面无惧色的顾老师,她从未觉得顾老师如此高大过。被那群欺软怕硬的小人称之为“匪”,不应是她的罪名,而是她的英名。

赤匪。唐婉宁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词,透过顾老师,她隐约能看见这个党派的影子,她在游行之时埋藏在心里的那些问题,似乎逐渐有了答案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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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5章 第四十五回 送伞

顾青榕还是被抓走了,所有的同学都站起身来目送她,唐婉宁也不例外。

她对着顾老师的背影凝视许久,目光从门口追到窗边,一直目送着她坐上警车,即使车子离开她的视线都未曾移开,顾美珠连叫了唐婉宁好几声她都听不见。

“宁宁,宁宁,怎么还在看啊,人都走远了!陪我去洗手间吧,下节课马上又要开始了。”

唐婉宁回了神,周围同学们的悲伤也并没有维持多久,教室内的氛围虽然仍有一些凝重,但是和从前也并无太大的差别,除了个别满面愁容的同学,大多数的其他人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刚的小插曲的结束就已经是整件事情的结局。她想呼喊这些麻木的同学,难道对着朝夕相处的老师仅有这么几分钟的感情吗?难道对这堂课上所学到的东西都没有一点反思吗?可是她也自知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别人非要像自己一样难受,更何况就连身为手帕交的美珠也是如此,面上的愁云已消,眼下对她来说更为要紧的是赶着在下一节课开始之前去洗手间。

唐婉宁叹了口气,低头陪她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