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狸奴(三十)
窗外黄鹂还在婉转地歌唱,不知房内其他人的声响,陆白眼皮突兀地跳了两下,他沉默片刻,还是微微露出笑容,他总是下意识地逃避:“自然是一个人,这府邸之中难道还有他人?”
塞外狡猾的狸奴,最擅长以谎言迷惑他人,如同话本里巧言令色的精怪,以甜言蜜语、柔肠百转欺骗引诱无知的迷路人。
南迦叶微微垂眼,缄默不语。
聊斋志异里的美人蛇,总是吐着鲜红的信子,蜷缩在桑树后,只露出露出姣好的面容,引入眼帘的少年的面庞天真且柔软,眼眸似绿宝石般流光溢彩,仿佛盈着许多真情。
陆白总是能说许多甜言蜜语,发誓般虔诚动听。
南迦叶看得久了,忽然问“真的吗?”
对方无由来的重复,叫陆白心脏不安地跳动起来,他察觉到青年的目光,沉闷且专注,可语气却一如往常平淡。
在僵持之中,陆白心跳如鼓,冥冥之中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又仰头做出个笑容,他惯来会逃避,不愿意面对自己讨厌的事情,就略微睁大了眼睛,还想像在之前那样糊弄过去,却在准备开口的一瞬间被人止住了动作。
过了会儿,陆白才意识到那是南迦叶的手指压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陆白也渐渐安静下来。
隔着一层薄若蝉翼的蚕丝手套,南迦叶的体温渐渐渗了过来,他不轻不重地压着陆白的唇角,淡淡说道“想清楚再说。”
过去三年,南迦叶身上的馥郁的莲香有增无减,他苍雪般的长发垂落下来,月光般皎洁顺滑,将少年笼罩。
慕容凌教得太好,叫陆白连面对南迦叶都不自觉地想要畏缩,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他甚至难以分辨出来者是谁。
从前只觉得南迦叶温柔圣洁,如莲花般清澈纯美,而此下只是放缓了声线,就无端端显得冰冷起来。
陆白微微垂下眼,纤长的眼睫颤动,大脑朦胧,不能清晰辨别分明方向。
他恍惚间想起南迦叶从前是个温和又没有脾气的人,不自觉就摇了摇头:“的确没有其他人。”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四周骤然寂静了。
屠三狗头一次看见南迦叶那样沉默,沉默得像一尊无人察觉的雕像,缄默不语,仿佛某种寒冷让他不能开口,也不能反问,他十指被金贵的蚕丝遮掩,依旧无法遮掩深可见骨的累累伤痕。
然而这伤痕原本是不能给别人看,也不敢给别人看。
过了半晌,他伸出手,却只是摘下了落在陆白头上的一瓣桃花。
“我知道了。”
屠三狗瞧着这二人间的暗潮涌动,大气也不敢出,只眼观鼻,鼻观心,恪尽职守,全做自己也是个瞎子。
陆白以为就此对付了过去,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手边的绿豆粥早已放得凉了,他做掩饰状喝了几口,就搁置一边了。
屠三狗见碗里剩了大半,便开口问:“这便不喝了么?”
刚刚经历了那样一遭逼问,陆白又哪里还有心思喝粥,只摇了摇头,满背的冷汗还没消。
“不必了,我已经饱了。”
这人长得像只猫,胃口也跟猫似的一丁点大,即便如此在心中腹诽,屠三狗却不敢真说出口,只好看一眼旁边的南迦叶,见对方微微颔首,这才将碗筷收拾了。
南迦叶道:“既如此,皎皎便好好休息。”
听到南迦叶如此开口,陆白反倒松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应了。
“多想哥哥挂念。”
陆白住的别院离厨房不远,屠三狗送完碗筷之后就看见不远处立着一道身影,一袭白衣,似明月皎洁,步步生莲,行走间满袖盈香,恍然如见仙人。
嗅到那馥郁香气,屠三狗原本疲惫的精神立时一凛,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师傅。”
那太和便问:“这几日都有谁来找过陆白?”
……
到了晚上陆白就惴惴不安,辗转反侧起来,他自然知晓锁门一事对慕容凌而言毫无意义,思来想去,还是坐了起来。
他今日穿了件白色长衣,在桌前等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少时间,桌上的蜡烛都早已燃尽了。
乍暖回寒的日子,冷风透过窗棱缝隙钻进来,陆白冻得手脚冰冷,他忽而听见房门吱呀响了一声,似是有人推开了,而后就陷入一片寂静。
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安静得仿佛房门从来没有人打开过。
陆白望向黑漆漆的房门,眉尖微微蹙起了,难道不是慕容凌?
在他还在纳罕的时候,哒哒的脚步声终于响了起来。
熟悉的莲香似水流般无声无息地包裹了他,陆白眉眼松懈,刚想开口,就听那人坐了下来,窸窸窣窣的一顿声响之后,竟是倒了两杯茶。
这茶水早已凉了,又是初春深夜,原本不能入口,但正巧陆白五脏六腑都烧得厉害,喝了一口倒是驱散了大半燥火。
“你今夜怎么这么晚才来?”
原本陆白惦念慕容凌早些日子的威胁,寝食难安,心中愤恨交加。
可若是让他先开口提及,又实在是难以启齿。
偏偏这时的慕容凌却似个锯嘴葫芦般寂静无声,他主动开了口,对方却一言不发。
慕容凌向来喜怒无常,行动不能琢磨,陆白也未曾多想,见青年不开口,还以为是他故意拿乔,禁不住生了气:“慕容凌,你今日是哑巴了么?”
茶杯“咔哒”一声落在了桌子上,不轻不重,青年沉默片刻,他戴一双雪白蚕丝手套,正在杯沿边缓缓摩挲,忽而一字一句缓缓重复道:“慕容凌?”
这声音熟悉至极,如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叫陆白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