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老爷那边很生气,等少爷您回去之后只怕免不了要受罚。”

“嗯。”陆白应了声,显然不太关心的模样:“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早些回去,老爷子估计这几日也等得急了,再晚点回去只怕真要扒了我的皮。”

他洗漱完成之后,穿了七夕为他带过来的一套新衣,极干净的素色,白得毫无瑕疵,也亏得陆白撑得起来,看起来才不像服丧。

陆祁为他仔细捋平袖口的每一寸褶皱,又弯下腰整理裤脚,陆白低头望着他,发觉他头顶有两个圆圆的璇,百无聊赖之下戳了戳,漫不经心讲:“真亏我们两个运气好,才没有叫屈嘉树抓到,要不然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被拖到别墅后花园当肥料了。”

陆祁拍掉了陆白衣角最后一粒灰尘,他拈着那节雪白的衣料,头也不抬:“我不会让少爷死在那里的。”

那口气听起来像有十二万分的把握一样,陆白觉得他孩子气,不免失笑:“你再厉害也就一个人,还带着我,哪来的自信可以从屈嘉树手底下全身而退?”

“我可以。”陆祁又一次肯定地说,他语气一点不尖锐,却叫人听出一股子豺狼鬣犬寻血而来的腥味儿,阴寒凶蛮:“我从不说谎。”

他又定了定,抬头看青年,语气骤然转软了,可怜兮兮问:“我不会输的,少爷您不信我吗?”

对方一连用了三句肯定,陆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兜,他摸出一包烟,点燃了,在缭绕白雾里后退一步,眯眼瞧着陆祁。

陆祁脸颊还有一点将脱未脱的稚气,他骨架子窄长,肩膀宽阔,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已经可以窥见未来的落拓不羁,而现下眼睛乌黑又圆溜溜,嘴角还抿着,有点不高兴,是以更像牙齿尚未长齐的幼狼,再怎么龇牙咧嘴也有几分奶嘟嘟的犬相。

他瞧了一会儿,觉得他问得既天真烂漫又十分可爱,莞尔一笑:“我怎么会不信你?”

陆祁果然一点儿没听出陆白口吻里的搪塞揶揄,又抿唇笑起来,喜滋滋地替陆白继续整理他袖口的褶皱。

第11章 疯犬(十一)

几人收拾好了之后上了车,后座就坐着陆白一个人,他闭着眼,因为路途的颠簸面色发白,眉心紧蹙。

这里离陆家着实有段距离,路上泥泞难行,窗外不知何时下了暴雨,陆白阖着的眼又半睁开,透过后视镜望见七夕胸前有一小簇雏菊,还是鲜嫩的,每片花瓣都微微舒展着,干干净净。

七夕察觉到了陆白的视线,望了一眼过来,却没有说话,陆白向来不喜欢下属比他率先开口。

天地间浑然一色,在巨大雨声之中竟显出一种另类的死寂,好像要将所有声息都吞没,陆白的右眼皮发烫,突突直跳起来。

杜薇微死的那天也是这么一场暴雨。

手里捏的烟攥紧了,叫食指与拇指磋磨得软烂,从左手转到右手,又从右手转到左手,沉吟许久,陆白才讲:“去一趟青萝山陵园。”

七夕稍显惊讶,很快又点了点头:“好。”

这里离陆家远,离青萝山却近,大约也就半个小时车程,后半程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小了,随着柏油马路直去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青山白雾。

眼见着离青萝山越来越近,车内却愈发安静,陆白没有点燃手里的香烟,却只是捏着,他依稀记得杜薇微不爱闻烟味。

“我没记错的话,薇薇姐去了有八年了。”

时光漫漫,如同白驹过隙,对于杜薇微本人,陆白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

或许是提到了并不想提及的话题,七夕声音都慢下来,半晌,才应了:“是。”

“连七夕你都26岁了。”陆白那么说着,又讲:“如果当初薇薇姐没有死,你们现在都该有孩子了。”

就在他言语之间,车却慢了下来,七夕一脚刹车踩到底,淡淡讲:“已经到了。”

陆祁率先下车,他撑起一把黑伞,打开车门,陆白从车里慢慢探身出来,因为路程颠簸面色已经没有白日红润,眼帘微微垂下,许久,又慢慢掀起,流泻出一段潋滟。

却见他眉头微微蹙起了一瞬间,原来地上泥泞还有水洼,溅湿了他的裤腿。

陆祁见状就想要替他抹去,反倒叫陆白推开了:“算了,不用管他。”

下了车才发现四周山灵水秀,车大约是停在半山腰的位置,可以窥见山顶缭绕着一层白雾,鼻腔呼吸间涌入的都是湿润且清新的空气,俨然一片世外桃源之地。

此地景色秀丽,却万籁俱寂,甚至连一点儿蝉鸣鸟叫也没有,竟是除开呼吸声之外,就只有微微细雨打在伞面上簌簌的轻响声。

陆白察觉不妙,微微转了身子,果然在附近没有见到墓园的影子,他叹了口气,从陆祁手里将伞取了:“七夕,为什么要这么做?”

刚刚从车上下来的七夕这才停了脚步,他反问道:“你觉得为什么?”

“钱?名?还是权?”陆白不回反问,眼中不见被背叛的悲痛,反倒只有疑惑,他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不对,我给你的已经够多了,屈家不可能比我给得更多。”

七夕闻言竟大笑起来,他没有打伞,细雨濡湿了漆黑发丝,又顺着他颤抖的眼睫扑簌下来,在落针可闻的山谷里只有不断发颤的笑声。

“陆白,陆小少爷,你真可笑,在你眼中所有人行动的唯一动力只有金钱名利吗?”

站在雨中撑伞的青年发丝也叫湿漉漉的雾气朦胧了,因疑惑而显出一种似懂非懂的迷惘,唇下的红痣殷红如血。

“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七夕简直啼笑皆非:“什么叫做好?你的好是对一条狗,一个印上你烙印的奴仆,唯独不是一个人。”

陆白听这对话只觉得分外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他慢慢思索,目光又落到七夕胸前的雏菊上,恍然大悟:“你是为了杜薇微。”

七夕不笑了,他惯来冷淡平静的眼眸中烧起一簇炽热的火种,那火种是憎恨、厌恶,狰狞得好似要将七夕枯白的身躯都一起燃烧,他咬牙切齿、呲目欲裂:“你怎么敢这么轻松、这么若无其事地提起她的名字?”

陆白闻言眼皮跳了跳,又慢慢抬起头来,这才第一次正视七夕斯文冷静的表象都从青年身上剥离得干干净净,他又哭又笑,半边脸是狰狞怒气,半边脸却有按耐不住的悲恸。

“我恨透自己没有早点看穿你,你自小表现出一副孱弱可怜、惹人怜爱的模样,我便以为你当真弱小可欺,需要人保护,实际上你压根没有心,也没有感情,除了你自己,你从来不把你周围的人当人看。”

“你需要帮助时你对所有爱你的人来者不拒,你不需要帮助的时候所有爱你的人只会成为你的工具。”

大概是怨愤积蓄已久,已经在脑子做过许多次大仇得报的设想,以至于七夕说着说着,渐渐平静下来,逐字逐句将多年的心声吐露而出。

“是我错了,被你的表象蒙蔽,你对薇薇的死视若无睹,甚至数年来从未流露出丝毫愧疚,整整八年,你但凡偷偷来过一次青萝山墓园,也不会在今日被我带错路都不知道,在路上我曾给过你三次机会,第一次,我想若是雨停了我就不杀你。第二次,我想若是你能在车上对薇薇反思道歉我就不杀你。第三次,我想薇薇最喜欢黄鹂,若是下车之后我能听见黄鹂叫,便当她为你求情,可什么都没有,足见你陆白心思恶毒、冷酷无情,不得老天垂怜,又刚愎自用、愚昧无知,不能自救,就连亡灵也不愿意为你求情。”

他字字珠玑,声声泣血,每个字都重重砸在山谷回荡的风声里,是以陆白也被他言语间的浓烈怨恨所震慑,一时不能言语。

而七夕望着他,却分不清胸腔内究竟是彻骨寒意更多些,还是炽热烈火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