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抬眼看见了师无名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师无名垂眸看他,口吻冷淡:“你因为我是魔道不愿意跪我,却愿意为了多看了我两眼自觉冒犯于我就断腕谢罪?”
魔道中人与正道不同,向来都是以权力、威势服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弱小的一方会被更强大的一方吞噬。陆白虽不是魔族,在人间流浪的那半年却受尽苦楚,除开别枝鹊,更因为冥月宗宗主废了他的双手,这些天君无邪为他找的了大夫已经将他受伤的左腿医好,虽然不瘸了,但到底与常人有区别。
说一点不恨冥月宗宗主三千客与别枝鹊是假的,只是在漫长的旅途中那点恨意也被折磨得几近于无,为了活下来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
陆白的观念早已发生了变化。
不跪师无名,是他仍旧无法抛去那点儿身为天门宗掌门弟子的傲骨,愿意断腕谢罪,却是他在这些时间中被迫学会的交换法则。
你得罪了人,又技不如人,自然只能谢罪,依照陆白的性子却是宁死也不愿意下跪道歉的,所以只能选择了以伤换伤的方式平息对方的怒火。
他在这个世界的痛觉被调得很低,因此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疼痛。
只是师无名的神情对于他而言却太过于古怪跟不能理解,有那么一刹那,陆白觉得那是相当痛惜的神色。
他不解,又认真问了一句:“尊上可还是觉得不满意?”
方才那点儿不慎泄露出的怒火早已消失不见,师无名沉默半晌,如墨水般倾落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扬起来,他生得极美,倾身而来的一刻,即便是陆白也难以心生抗拒。
等到再回过神,那张极尽天道宠爱的面容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没有怪你,你在我面前无需这样小心说话。”
师无名伸手抚摸过少年眼角的红痣,动作轻柔得像拂过一朵落花,少顷,又自言自语到:“上次看它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红,你哭了许多次吗?”
陆白幼时很爱哭,这具身体的泪腺似乎天生就十分发达,即便不想哭,情绪激动的时候眼睛里还是会盈着一层泪水,他小时候长得可爱,眼下又有红痣,总被人说妖异,不像个男孩子。
但无论外人怎么说他,卜净子都不在意,他总会捧着他的脸,轻轻擦过他的眼角,告诉陆白他每次哭泣之后眼睛的红痣都会更加鲜艳一点。
陆白那时候已经长大了一点了,知道懂事了,自认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保护身体不如自己的三师兄才对,怎么还能让对方替自己出头,但卜净子偏偏对他很好,日常起居总不加假手于人,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让陆白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
都讲温柔乡,英雄冢,看来是有几分道理的,他一边暗自享受着卜净子的怀抱,一边又有点羞赧地自我说服,下次吧,下次一定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在师兄怀里撒娇了。
陆白的眼皮微微一跳,感觉到他因受伤而伤疤斑驳的手背被人捧起。
那仙姿佚貌,容颜毫无任何一点瑕疵的魔道至尊忽然低头亲吻了他手指上的疮疤。
◇ 第155章 剑修(十四)
天门宗,灵犀苑,前几日下了场大雪,四周一片银装素裹,别枝鹊披着一件雪白狐裘,掌心里捧着暖炉,他在新婚当夜大病一场,脸色愈发苍白,几近透明。
花楼兰见他眉头微蹙,芝兰玉树,又兼之肤色白皙,楚楚可怜,越发显得孱弱,不免心头一热,又更加走近了几步,低声说道:“兰芝,外头天寒地冻的,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不去房里?”
他来得勤,别枝鹊已经与百里元知结为道侣,按理说他不该再与别枝鹊交往过密。
只是花楼兰向来就是个心软的风流浪子,怎么忍心看别枝鹊这样一个柔弱美人孤家寡人待在凄寒冰冷的灵犀苑,总是会忍不住带来一些御寒的衣物或者滋补身体的灵丹。
见他走得近,别枝鹊不动声色往旁边退了一步,神情虽仍旧是恹恹,一双眼眸却如同点亮一般水光潋滟,他轻言细语开口,姿态摆得很低:“你确定当天看见的是陆师兄吗?”
花楼兰点头:“那人给我的那枚玉佩,与百里元知从前赠与陆白的一般无二。”
别枝鹊低垂着眼睫,指尖已经在金丝暖炉上掐出了血:“所以他宁可跟百里元知恩断义绝,也不愿意向我低头求一次饶吗?”
如果是往常,花楼兰一定能听出别枝鹊语言中的深意,那口吻中既有爱怜,更有刻骨铭心的恨意,只听得人惊心动魄。
而此刻的花楼兰却如同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一样,仍旧直言不讳认真说道:“依我看,陆白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大师兄一人,其他人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这话太过直接,十分伤人。
别枝鹊不说话了,略略低垂眼睫,收敛了神色,他眼睛生得漂亮,垂下眼眸时依稀可见眼底流转着一抹幽暗的碧色,腾焰飞芒,令人目眩神迷。
花楼兰痴痴地望着他,如果此刻有人来了,只需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眼神空洞,毫无光彩,如傀儡木偶一般。
以别枝鹊现在的修为并不能彻底控制花楼兰,但好在对方心思澄澈、毫无城府。他甚至无需动用七窍玲珑心,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果不是花楼兰身份尊贵,于别枝鹊而言还另有用处,他早不能忍受这样一个聒噪人族,日日在他面前求偶似的献殷勤。
别枝鹊低眉顺眼,温柔说道:“我有些乏了。”
花楼兰闻弦而知雅意,眼中迷惘神色渐渐褪去,变得清明,并不太记得刚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依稀记起对方只是问了自己几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他有些懊恼于自己的不识眼色,外头天寒地冻,别枝鹊又是大病初愈,他千不该万不该勉强让对方在外面闲聊,想到自己必然又是唐突了佳人,心中十分沮丧:“那就不叨扰兰芝休息了。”
等到花楼兰离开,别枝鹊才轻轻抬起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张原本天真无邪的面庞上出现了些许裂痕,只是神情一个转变,就骤然阴鸷深沉起来。
他是三界最后一只八尾天狐,血统尊贵,为了修炼出第九条尾巴已经在人间磋磨浪费了百年时间。
狐妖天生能蛊惑人心,又因别枝鹊身负七窍玲珑心,能够看透他人心中的想法,在不同门派的修士之中也如鱼得水。
他的美色与七窍玲珑心向来无往不利,唯独在两个人身上碰了壁。
一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魔界至尊师无名,师无名修为奇绝,三界无人能出其左右,别枝鹊虽然有千年道行,血统尊贵,但于师无名而言也不过是只刚长齐乳牙的狐狸。
另一位是天门宗小师弟陆白,对方容貌与修为都不算世所罕见,瞧起来也没多少特别之处,却如师无名一般让别枝鹊无法看透内心所想。
他蹙眉沉思,师无名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不仅不是,更可以说是他的杀父仇人,只是对方上位后千年来都没有子嗣,一直似苦行僧般清心寡欲,所以没有后人,不得不将上一任魔尊的儿子,也就是自己收养在了膝下。
初见师无名的时候,对方身边散落着无数血红残骸,他并没有持剑,长发逶迤于地,别枝鹊无法看他的面容,他知道这个人杀了自己所有的族人,包括自己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血海尸山中对方湿透了的发尾,往下滴落浓郁到近乎腥臭的血液。
魔族天生慕强,而且情缘观念寡淡,别枝鹊并不因为自己的族人死去而伤心,也从不因此记恨。
他敬畏师无名,也恐惧师无名,千百年来这颗恐惧的种子在他的心脏生根发芽,盘踞着成为铺天盖地的阴影,于不知名角落里长成苍天巨树。
来天门宗,还是因为他初入世时吃掉了一个缠绵病榻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