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战地医院有泔水桶这个东西的存在就不合理。

但很快,游十安就把这些情绪放下了,她在战场摸爬滚打十年还能精神正常的活着,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很容易跟自己和解。

而且,游十安也没有了之前躺在病床上的无所事事,她马上要去一个奥特共和国医生发明的治疗肢体动作的康复学院,去练习重新走路,还要帮病房的老兵写信。

这会让她帮忙写信的,就是躺在她对面门的一位老兵。

游十安刚住进普通病房的时候,有一个被跳弹擦伤腿的下士,把靠近门边窗户明亮的一个床位让给了她。

她很喜欢这个床位。

因为人类的第一视线一般都是垂直向前的,进门左右两边的位置容易被忽略,特别是旁边还有窗户的情况下,阴影很容易盖住墙角的病床,这可以满足她需要相对清静的环境需求,还很透气。

以这道敞开的大门为分界线,老兵那一半住得全是重伤的人员,游十安这边是相对轻伤的人。

这位老兵先生就不是被跳弹擦伤腿那么简单了,他不幸被迫击炮击中,炸弹带走了他的下半身,还有他右边的胳膊。幸运的是,他熬过感染,活了下来。

“少校,麻烦您这样写。”

“等等。”

病房头顶的灯光昏暗摇摆,游十安挪到轻伤区里面,那里窝着一群在一张小桌子边赌博的大兵,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煤气灯,很亮。

“长官,要来一局吗?”叼着烟的棕发上士,抬手敬礼。

游十安随意地丢了两支雪茄在桌子上,回身指指老兵的方向,“把桌子搬到哪里去,我用几分钟。”

几个以烟当赌注的大兵,对视一眼,齐声道:“是,长官。”

棕发上士搬桌子的时候,小声对游十安说:“萨姆找了所有会识字的人帮忙写信,希望有故乡的亲人来看望他,但半年了,所有的信都被退了回来。您不必…”

上士看在那两根顶尖好货的雪茄份上,劝告这位搬进来不久的好心少校,别浪费时间了。

“没关系。”游十安说。

棕发上士摇摇头,又给她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牢固的椅子放在病床边。游十安坐在煤气灯下,带着枪茧的手指握住一根廉价钢笔,又点燃一根最普通的劣质香烟,含在唇间。

“说吧,萨姆。”

“亲爱的母亲!一切都结束了,我在斯坦利战地医院半年了,我不知道还要呆多久,希望这封信能顺利被你收到……”

沙哑断续的声音中,游十安飞快地书写着,她会很多字体,还会好几种语言,可她不像萨姆,她清楚的知道,已经没有家人在故乡等她了。

甚至都没有亲密的战友,需要她早早回到战场。她的勤务兵死了,整个狙击小队只活下来一个受伤较轻的中尉,因为人员稀少,不符合编制,已经被吸收进了其他部队。

龙吟第三师师部的通信兵,送来了她留在营地的随身物品,里面有几套干净的军服和包括两盒雪茄在内的一些零碎,但她最值钱的手表不知所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顺走了。

总之,游十安得到了另外三个月的疗养假,直到她完全恢复后,不知道又会被纳入哪个部队。

游十安弹了弹烟灰,重新吸了一管墨水,继续写着:“我很想你们,我获得了三个紫星勋章…”

毛躁泛黄又单薄的纸张,看起来不太配得上那些漂亮、飘逸,带着倒钩连在一起的花体字。这张像艺术品一般赏心悦目的书信,让游十安耗空了半瓶墨水,又替人写了好几封信。

这导致她被破片扎断锁骨还不能很好使力的右边胳膊,又麻又酸,十分胀痛,但值得庆幸的是,即便如此,胳膊都还完整地长在自己身上。

游十安多年来,难得感觉自己再次过上了文明人的生活。

早上在护士换完药后,她会去吃一餐带着熏肠和热咖啡的早饭,然后就去康复学院重新学习走路。

康复学院在斯坦利三级战地医院的左上角,这个由曾经关押政治犯的监狱改建的医院,环境很好。她总是会在锻炼完,绕路多走一段,经过一处小花园,里面总有镇子上的小孩踢皮球玩。

游十安会拄着拐杖,用没有受伤的左腿和他们一起踢。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傍晚天气凉爽的时候,抽着烟在公园看书、看杂志、报纸,反正只要有字的什么都看。

这会让她感到平静。

可是偶尔,游十安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但她没有察觉到危险,环视一圈又没有发现异常,便只当是自己战场留下的后遗症了。

直到一天,游十安直直地撞见立在一扇窗户前面廊檐下的薄奚淮,才意识到并不是错觉。

薄奚淮身材修长,端着咖啡杯,没有穿蓝色的洗手服,只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打底t恤,上面印着医疗部队的胸章,她和战场上的医疗兵一样都带着枪,只是和医疗兵背步枪不同,她配着军官用的手枪,枪袋绑在穿着迷彩军裤的大腿处。

游十安仗着隔得远,透过微风拂动的树叶,从她笔直瘦削的肩,柔软纤细的腰身,一直扫到她裹在军裤里的长腿。

然后,她就看到薄奚淮远远地朝她举了举杯子。

游十安窘迫的两天没有去小花园看书,之后,她才知道薄奚淮站在廊檐下的后面窗子里是军医的办公室。

后面几天,她总是从窗子前路过,发现薄奚淮咖啡杯里面喝的并不是咖啡,而是军粮里的柠檬粉兑水,她的桌子上还摆着很多配发的柠檬糖。

游十安在她又一次站在廊檐下喝柠檬水时,走上前,递出两大板用金属盒子装着的柠檬糖。

“给你。”

薄奚淮微垂着眼睛,半晌没有接。

游十安以为她看不上这些东西,虽然这些糖果对普通士兵而言确实很难得,但是军官们费费力还是能拿到的。

她试图缩回手,但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帮我打开一个。”

薄奚淮的手很凉,但游十安感觉自己的手腕跟着了火似的,她手忙脚乱地打开盒子,抠出一颗糖果,弄了两次才撕掉外面包裹的糖纸,递到薄奚淮手边。

但军医直接用没有拿杯子的手,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就着她的手指吃掉了那颗柠檬糖,并带走了剩下的糖果。

游十安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有一个不那么容易死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