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1)

太子妃听到这些事,别提多么糟心了。而罪魁祸首还风风光光地握着兵符,被各方势力巴结。太子妃和太子抱怨,李善叹息,让她忍。太子妃就不信皇帝天后不知道上阳宫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夫妻俩谁都不吭声,李朝歌连像样的惩罚都没有,依然意气风发地行走在东都。

太子妃气得好几天没睡着觉,今日听到太子少师的话,太子妃茅塞顿开,立马觉得这是一条出路。李朝歌和东宫有利益冲突,和太子妃亦有私怨,若是让李朝歌和亲,对东宫而言利远大于弊。

太子妃心里已经同意了,但是李善碍于兄妹情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太子妃循循劝道:“殿下,大义面前,岂容儿女情长?天后不断打压东宫,送走盛元公主,既可以折天后膀臂,又可以提醒天后勿要干政。盛元公主是殿下的妹妹,但是东宫这么多人亦是殿下的属臣。我们全幅身家都系于殿下,若是殿下有丝毫闪失,所有人都得跟着家破人亡。到时候东宫不稳,政局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这才是真正的浩劫。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一个公主又何妨?何况,我们并不是害她,盛元公主迟早都要嫁人,嫁过去当王后又没什么不好。如果殿下实在过意不去,大可等日后赞普过世,接盛元公主回京荣养。”

太子少师也在旁边劝,把利益分析一条条摆在李善面前。李善就算依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心底里也明白,送李朝歌和亲,已成大势。

东宫臣子都是这样想的。李善不是单打独斗的光杆太子,很多时候,他必须顾忌东宫人心。

李善想起许多年前,母亲还是武昭仪的时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生出一个小妹妹。那时候他们的情况并不好,王皇后和萧淑妃步步紧逼,王皇后联合外朝一起给皇帝施压。母亲每日忙着不见人影,李善一个人待在殿里,趴在木床边盯着那个妹妹看。

那时候,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妹妹。后来母亲给她取名“朝歌”,李善问母亲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母亲说,这是殷商的都城,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以都城为名,愿她以后如不落朝阳,昂步高歌,蒸蒸日上,富贵荣华。

李朝歌走丢后,李善还哭了很久。可是,少年时的兄妹情谊,怎么抵得过岁月侵蚀、权力更替。在实打实的利益面前,那些亲情温情,委实不值一提。

·

仁寿殿,皇帝送走一波探病的臣子,头疼地按住眉心。

吐蕃再一次提出和亲了,而且,他们想求娶李朝歌。

飞天图是李朝歌找回来的,上阳宫猫妖作乱,也是李朝歌一手解决。吐蕃人看到了李朝歌的神通,觉得李朝歌能文能武,将来必能当好一个王后,便动了迎李朝歌回吐蕃的念头。

皇帝对此唯有嗤笑。区区蛮夷之国,至今连政治体系都不齐全,哪里来的脸面挑拣大唐公主?李朝歌确实能当好一个王后,但是,吐蕃赞普配吗?

皇帝心里并不同意和亲,要和亲,也不会是他的女儿。历史上唯有弱国小国才会把帝国千金送到蛮人手中,大唐泱泱大国,封一个宗室女给吐蕃都是抬举,他们哪里配让大唐下嫁真正的公主?

但是吐蕃未曾开化,打仗却十分凶残,东都如今正值要紧之际,没工夫陪吐蕃耗。然而吐蕃口口声声要娶真公主,皇帝的三个女儿中,大公主义安已经成婚,李常乐和裴家定亲,公主中只剩下李朝歌。皇帝想找借口推辞都不行,这件事就这样僵持下来。

皇帝靠在塌上想外面的事,内侍进来,轻声道:“圣人,太子和太子少师来了。”

皇帝听到是太子,并没有多想,说道:“传他们进来吧。”

李善和太子少师进门,给皇帝问好。皇帝在病榻上看着太子,不知为何,皇帝总觉得今日太子行礼的动作压得十分低,仿佛心里有愧一般。

皇帝奇怪,他问道:“前些日子听天后说你身体不适,如今好些了吗?”

李善垂着头,说:“儿臣好多了,谢圣人关心。”

当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每一句话都会助长隔阂疯长,原本细微的裂痕逐步变成鸿沟。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一句话,放在往常,李善根本不会注意。但是今天,李善忍不住想,天后在皇帝面前不断重复太子体弱,到底是何用意呢?

皇帝知道李善身体就是这个模样,反反复复,一年到头很少利索的时候。皇帝问:“你今日和少师前来,有什么事吗?”

皇帝问完,堂下陷入微妙的寂静。太子少师看向李善,眼神中无声催促。李善定了定神,开口说:“圣人,儿臣听说,吐蕃又提出和亲了。”

“是啊。”皇帝一提起这个就头疼,他和太子抱怨道,“吐蕃咬着这件事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而且他们这些年学聪明了,知道宗室女和皇女不同,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若不然,朕封一个宗女为公主,嫁往吐蕃亦无不可。但他们却不肯,真是为难。”

李善停顿片刻,说:“大姐前段日子被天后赐婚,阿乐也和裴家定了婚约,公主中只剩盛元未有婚配。吐蕃大贡论这样要求,或许另有其意。”

皇帝到底当了二十多年的天子,听到这话,皇帝觉得不对,慢慢坐起来,看向李善:“太子,你这是何意?”

李善见话已经说开,不再兜圈子,他直起身,双手拜在身前,说:“圣人,吐蕃侵扰我边关久矣,剑南道年年开战,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将士百姓丧命。边疆流了太多的血,如果能用和亲换双方四十余年和平,岂不是功德一件?”

皇帝看着太子,良久没说话。用一个女子的终生换两国四十年和平,说得何其大义凛然,因为被牺牲的那个人不是他们自己。

皇帝说:“弱国才靠和亲维稳,汉初为了求存,不断送公主给匈奴折辱,历来为史书不耻。汉武强军富武后,第一件事就是发誓再不送公主和亲。大唐建国至今五十余年,早不再是风雨飘摇的新王朝,这种时候送公主去和亲,岂不是教人耻笑。”

李善梗住,太子少师见状,接话道:“圣人,大国要有大国的气度,我们并非像初汉一样委曲求全,而是为了日后霸业。若是嫁去一个普通宗女,那就只是一个普通王后了,日后扶持儿子上位恐怕都要靠大唐援助。但如果是盛元公主,情况便截然不同。以盛元公主之能,去吐蕃后必然能收服民心,掌握军权,等吐蕃赞普死后,大唐扶持着带有盛元公主血脉的孩子登基,盛元公主便能以辅政之名垂帘听政,吐蕃军政大权将尽归盛元公主之手。到那时,吐蕃名为异邦,实际已为大唐控制,我们两国才能真正亲如一家,再无兵戈。更甚者,让盛元公主握紧吐蕃兵权,大力推行汉家文化,有生之年将吐蕃并入我大唐版图亦非不可能之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服吐蕃,此乃垂名千秋之功绩,望圣人三思啊。”

太子少师从利益出发,一条条给皇帝罗列和亲的好处。如果和亲的是普通公主或宗女,太子少师这些话就是一个美丽的蓝图,根本无法实现。但如果那个人是李朝歌,这一切就并非妄想。

可是,皇帝想起李朝歌六岁走丢,去年才刚刚找回来。她在民间流离失所,好不容易回宫,一转眼却要送她去和亲,未免太过残忍。皇帝不为所动,说:“盛元公主和普通公主不同,她已经在民间吃了许多苦,她回来的时候,朕曾允诺加倍补偿她。这才一年,就让她去和亲,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此事不妥,还是作罢吧。”

“圣人。”太子少师拱手,目光恳切地看着皇帝,激昂道,“圣人就算不想要千秋功业,那当下之变,圣人总该考虑一二。臣知道圣人仁善,疼爱女儿,不忍女儿受苦。但大唐基业来之不易,臣不得不做这个恶人,说一些逆耳之言。为人臣者,忠君之事,分君之忧,谏君之错。君尊臣卑,臣虽然出谋划策,但圣人不想收纳吐蕃,臣亦不敢左右圣人决定。然东宫不稳却威胁大唐传承,臣就算丧命,也必须阻拦圣上。”

皇帝没想到区区和亲怎么又扯到大唐传承之上,皇帝问:“此话怎讲?”

太子少师深深拜了一拜,肃容道:“圣人信任妻女,放权于天后,但如今尾大不掉,已经威胁东宫。圣人之下,政令皆出天后之手,民间只闻天后,何闻李唐?太子孝顺,不忍忤逆母亲,对天后一让再让,如今已被天后夺走实权。不止于此,天后还将禁军交给盛元公主,如果天后和盛元公主有什么其他心思,太子该如何自保?”

皇帝的脸色严肃下来,他身体不好,许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只能找人帮他。皇帝不放心交给臣子,万一养出权臣,以李善那个懦弱的性子,如何抗争?皇帝也不放心交给宗亲郡王,甚至连李怀都不能放心。

思来想去,皇帝只能选择枕边人。如果人分三六九等,天后无疑是一流人物,她碰到了机遇,马上就握住并发扬光大,等皇帝意识到的时候,天后权力已经膨胀到连皇帝都无法遏制。

但这终究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皇帝依然选择信任天后,维持着他和天后的权力平衡。但皇帝能压住天后,太子却不能,后来李朝歌回来,皇帝想着制衡,便分了一部分权力给李朝歌。

如何制衡各方权力是一个帝王终身研习的必修技,皇帝以为他将权力分散给各方,李善就能稳坐皇位。但是没想到,皇帝分出去的权力太多,已经多到让东宫无地立足。

皇帝扪心自问是为了太子好,可是,太子及太子背后的人,是否甘愿被削弱呢?皇帝默然,太子少师依然慷慨陈词,言辞凿凿道:“圣人,终究东宫才是一国之本。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天后只手遮天,您在世时,自然能压制天后,但万一陛下百年,天后再无阻拦,又有谁能限制她?为了太子,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大唐基业,请圣人快刀斩乱麻,将天后的左膀右臂折除。这不光是安东宫的心,更是安天下臣民的心啊。”

说完,太子少师深拜在地,长跪不起。李善暗暗叹了口气,也深深下拜:“请圣人三思。”

如今这已不是和亲的问题,而是皇帝态度的问题。从去年以来,天后大力扶持李朝歌,李朝歌也对天后言听计从,如臂指使。这两人很明显在挤压东宫的生存空间,如果这时候皇帝同意将李朝歌嫁去吐蕃,那就是在向所有人表态,在天后和太子中,皇帝始终站在太子这一边。

从始至终,这就是天后和太子的战争。李朝歌,镇妖司,和亲,都是筏子。

今日轮到裴纪安当值,他进殿时,内侍说皇帝在和几位相公说话,让裴纪安去侧殿等一等。裴纪安去侧殿抄录,相公出去后,裴纪安手里有字,便暂时没动,打算等写完再去给皇帝请安。然而,只是片刻,外面又来人了。

裴纪安原本没有当回事,可是渐渐的,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听到了太子和皇帝的对话。太子说,要送李朝歌去和亲。

简直荒谬,大唐嫡长公主,岂有和亲的道理?裴纪安气得不轻,但如今公主中只有李朝歌未曾定亲,如果真要和亲,李朝歌就是唯一的人选。

太子和太子少师的话音越来越快,而皇帝却逐渐沉默,像是被说动了。裴纪安心里狠狠一咯噔,他静静瞥了眼外面的内侍,见无人注意他,便悄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他要赶紧出宫,去提醒李朝歌。万一皇帝这边写了圣旨,那就全完了。

裴纪安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侧殿,再加上是熟面孔,没多少人注意他。裴纪安离开仁寿殿,立刻加快脚步。长阶上吹来一阵风,裴纪安衣袖鼓起,呼吸间尽是湿闷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