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默契一般,那立于台中的白衣人仰起脸,正望向此处,铠不确定他是否与自己对上了视线,但却能笃定他的目光对上了百里守约的。

因为他身边那人,即便外表看来仍波澜不惊,但与铠过于相贴的距离,还是轻易便让铠捕捉到了他在那片刻间的陡然僵硬。

而铠几乎是在那一刻蓦然想起,莫枭那飘逸灵动的身法,跟那不紧不慢却招招精准的出手方式,倒是像极了

百里守约。

如果说方才他还能强装淡定的话,当铠突然一声不吭地踩了窗沿,直接从三楼一跃而下落在擂台上时,百里守约几乎完全失了惯常的冷静风度,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尽管那瞬间很想跟着跳下去把铠直接拉走,但那人在落地后回身望向此处的冷冽眼神却生生制止了他,百里守约不知道他能否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想必不会太好看而铠已然转过头去,执剑向擂台对侧悠闲立着的莫枭拱了拱手。

与方才不同,百里守约再没半分心思在其他人身上,目光瞬也不瞬地紧紧追随着铠,生怕他突然从眼前消失似的。

而身处擂台的铠拔剑挥过去的时候,却明显感觉到了异常这名为莫枭的年轻人对上他时,并不像之前那般一直以守为攻,反倒是主动出手,招招紧逼,甚至,直捣要害。

他想要自己的命。

电光火石间骤然认清了这一点,扭身躲开直刺心脏的一招,铠咬紧牙持了剑,也不再如方才那般点到为止地被动防守,而是转守为攻,以更为猛烈的进攻势头,来化解对方招招致命的攻击。

莫枭实力并不如自己,铠可以肯定,但他却逐渐觉得力有不逮,而这原因与其说来自于对方的压迫,倒不如说,完全来自于他自己。

手中的剑还在挥,他却逐渐支配不了自己的肢体,仿若野兽般全凭本能行动。脑海中骤然挤入许多不属于他记忆的片段,排山倒海般吞噬了他的思绪,恍惚间,他看见猩红的血月,堆积如山的尸体,永无止尽的鲜血,少女嗜血的剑,和那双哭泣的眼……还有,那张狞笑着的男人的脸。

剑尖骤然没入人体发出噗嗤声响,潮湿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洒了他一脸,铠震惊地抬头,被鲜血染红的眸子却只看到面前那人模糊的脸,和无比清晰的,嘴角那抹残忍狰狞的笑。

杀了他。

记忆中那张可憎的脸与面前人的终于全然重叠,感觉到不知为何的坚硬铠甲覆上肢体,铠被无尽混沌吞噬的大脑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必须要,杀了他。

“怪物!”

“杀了他!”

“快杀了他!”

百里守约对四周嘈杂的呐喊置若罔闻,挡在莫枭身前,专心抵御来自面前身披魔铠的人暴戾的进攻。

是他没能来得及。

即便变故发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掷出暗器,却也只打偏了铠直刺向莫枭心脏的剑,没能阻止那剑尖穿透莫枭肩头,反喷了铠一脸的血。

好在当那人被魔铠完全覆盖的一瞬间,百里守约已经从楼上飞身跳下擂台,拦下了他再次刺向心脏的那一剑。

若论近身搏斗的机巧,连朱雀尊上对上铠,也只能甘拜下风,好在他如今已然丧失理智、技巧全无,只知盲目向莫枭挥砍,数招间,反而还让百里守约逐渐寻到了破绽、转占了上风。然纵使铠此刻已完全被冷硬的盔甲覆盖,他仍不敢贸然出手,生怕伤着了内里那人,只能一手抓了莫枭未受伤的肩,拎带着他躲避杀招,与那煞气有余、却灵敏不足的魔铠满场周旋。

“尊上收了在下的令牌,还依其中手信特意来寻在下,”莫枭被他扯着东躲西藏,虽屡次死里逃生,却难免被锋利剑气划得伤痕累累,但即便如此,还是主动跟百里守约闲话道,“如此记挂,当真令在下受宠若惊。”

冷哼一声并未接话,毫无怜惜地扯了莫枭的衣领,把他要害处从铠剑下移出来,任由剑刃划破他的肌理,百里守约偏头,见那人因疼痛泛了冷汗的脸,面色不善地沉声道:“既是你害他如此,现在有何法可解?”

“连神通广大的朱雀尊上都拿他没辙,嘶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比起百里守约的急切,屡屡命悬一线的莫枭倒显得逍遥,他注视着迎面攻来的魔铠,脸上又一次现出狰狞笑意,“呵……不如等他体力耗尽而死,自然便解。”

“他若真活不成,”百里守约闻言蹙眉,拽了他衣领的手一拧,转瞬便掐在莫枭脖子上,“我倒不如,现在就送你去死。”

那人虽仍在帮他躲避攻击,收在颈上的手指却渐绞紧,再一次直面那红眸中燃起的疯狂,莫枭只觉头皮发麻,兴奋异常。但氧气正快速从肺部抽离,窒息让他双眼迷离,只好试图掰开百里守约的手,从喉咙勉强挤出点声音:“一、一刻钟……自然……便好……”

百里守约蔑嗤一声,放开钳锁的手,又改为抓他的衣襟躲闪。他暗自估摸了一下时间,约近一刻钟时,果然铠劈面而来的攻击变得迟缓了许多,而在某一次进攻后,面前的魔铠脱了力一般,向后轰然倒去。

毫不犹豫地松了手,把遍体鳞伤的莫枭掷在地上,百里守约闪身过去,在铠倒地前把人稳妥地收入怀中。那魔铠正化作点点蓝色光斑消散,他垂下头,极尽怜惜地抚上那随之露出的、如纸般苍白的英俊面孔。

怀中人浅蓝的眸子半撑开一条细缝,毫无血色的薄唇艰难地颤动了半晌,才勉强发出两个几不可闻的音节:“守约……”

“阿铠,你先睡吧,”百里守约咬了一颗心丹,低下头用嘴喂给他,运功助他化了以护住心脉,末了,又轻缓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柔声承诺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且慢!”

百里守约刚抱着铠站起身,便有一人跃至擂台之上,拦在面前几步,正是方才开幕时发言的当今武林盟主岳昆。而那岳盟主还未及有甚动作,倏然无声间,于四面八方天降了数位头带朱雀冠饰、着了广袖长袍的玄衣人士,如堵坚硬的墙一般,牢牢地拦在了他与百里守约之间。

只见为首那位一撩衣摆,便对擂台中央那人单膝跪下,伏身作礼:“昭然楼楼主凌渊参见朱雀尊上,属下来迟,望尊上恕罪。”

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玄衣人整整齐齐地跪倒一片:“望尊上恕罪。”

见得这一出,岳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微俯下身,也抬手冲那人拱手一礼:“原是朱雀楼百里楼主驾到,岳某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不必。”

百里守约心思全系在怀中人身上,连眼都未抬地抛出一句,不知是在回谁。

“把莫枭带回去,切记,别让他死了。”他偏头扫了一眼倒在旁侧地上咳个不停的莫枭,便又把视线放回怀中人脸上,头也不抬地吩咐着,“把扁神医请去槃……罢了,本座现在自去找他。”

“是,尊上。”

见他这就要走,岳昆忙上前一步,高声道:“百里楼主,请留步!”

百里守约本想直接运起轻功抱铠跑路,却又怕这人突然发难来拦,打斗中误伤到铠。他方下已探过经脉,知怀中人并无性命之虞,却到底昏迷不醒,自是心下焦躁烦闷,开口更是冷淡入髓:“怎么,你要拦我?”

“百里楼主若是执意要走,岳某自不会拦。”听出他话中的不耐,岳昆话锋一转,望向他怀中人,“只是……这位若是就这么走了,只怕会引发众怒,徒增祸患。”

“他分明是妖怪!”

“不祥之人只会为祸武林!”

“杀了那个怪物!”

“杀了他!”

似验证他所言,台下七嘴八舌的讨论最终交汇成一片索命的狂欢,百里守约静立于风暴中央,身形半分未动,只面无表情地冷眼扫视了一圈那聚在擂台下的“名门正派”,而那些人对上他的眼神时,均不由自主便偏过头去,敛了声音。待到一圈望过去后,方才还躁动不安的人群,竟已变得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