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灵堂门口,管事的老徐还在琢磨,怎么叫这位把手底下的人留在外面,毕竟这会儿灵堂里,已经是乱的不成样了。

而这时里头恰好传来一阵吆喝,声音含混,带着醉意。

“什么意思,让老子走?!”

“就是你爷爷,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毛还没长全的丫头片子……”

“怎么回事老七,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也好意思在这里胡闹!来两个人,赶紧把七爷给我弄下去!”

……

有人出来制止,可那位七爷还是骂骂咧咧不依不饶,叫骂的话也越发的难听,厉骋踏进灵堂时看到的便是那副拉拉搡搡的场面,在这种日子里,实在是有些难看,更有些滑稽。

宁瑞之的事出的突然,想必走之前也没留下什么话,而宁染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没当过家,也没什么本事,自然是难以服众,这会儿人还没下葬,却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雨水的潮气混着木质的香火味,在这个雨天里,厚重的叫人有些喘不上来气,白幡挂着的堂内,烛火摇曳当中,只有宁染一个人,站在了冰棺前。

白色菊花簇拥的冰棺旁,黑发黑衣的她,有些单薄,也有些憔悴,她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那场闹剧,表情平淡,未有制止,直到宁老七提及了她早早过世的父母,宁染的表情才微微变化了下。迈步过去时,她照旧是一言不发,却顺手抄起了一旁诵经师傅的茶水杯,跟着,眼睛眨也不眨,直接砸在了宁老七的脑门上……

杯子四碎,堂内诵经的声音也戛然而止,至于前一刻还猖狂叫嚣的那位,此时正头破血流的倒地呻吟着,很快的,就被人“请”了出去。而途经门口时,厉骋也闻到了那位七爷身上的酒味和脂粉香,显然,这人是从欢场上赶来的。

厉骋不清楚他们宁家的家事,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可这样一个人都可以为难宁瑞之的孙女,那其他人又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荒唐的闹剧很快落了帷幕,堂内坐着的那些宾客也没敢再多议论什么,断了的诵经继续着,老徐这才想起正事,赶忙领着厉骋去见宁染。

她似乎并没受刚才那件事的影响,面色平静,微微朝他颔了颔首,然而离近了,厉骋才清楚看到,她双眼红肿着,嘴唇也脱了血色,太过平静的模样,就连她眼底也瞧不出多少悲伤,可正是因为这个,厉骋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小丫头。

这丝莫名的心疼来的突然,转瞬即逝间,被厉骋一句轻飘飘的“节哀顺变”给淡淡扫去了。

前一刻出面制止的那位宁家三爷过来和厉骋打招呼,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后,很有些主人派头的,邀他到后头坐坐。

厉骋站着没动,眼角微微上挑,别有深意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宁家老三和老七的关系,他是有所耳闻的,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货色,所以刚才那一唱一和,不是做戏是什么?

表情微敛,厉骋并没有要搭理那人的意思,他又朝宁染迈了一步,在众人面前,对她道了句:“我想给宁老上柱香。”

宁老三尴尬地僵在了当场,厉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当即叫他有些下不来台,厉家这位不光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是间接告诉他,他来,给的是宁家的面子,撑的是宁染的腰。

可他这么维护,宁染却没什么表示,甚至至始至终,都没看厉骋一眼。她只是默默点了根香,在厉骋祭拜的时候,递到了他手上。

侧身的角度让人只看得到她递香的模样,而厉骋看到的,是她冒着血珠微微颤抖的手指。

只一个动作,厉骋却想起了那次的棋局。

第0004章“这盘棋,还继续吗?”颜

老狐狸养出来的女孩,就算是养在家里,就算是人畜无害,可也还是只小狐狸。

那天厉骋去的不巧,过去时宁老午睡还没起,管事的领他在偏厅等,叫他有些意外的是,宁染竟然也在。

他和宁瑞之的这个孙女打过几次照面,厉骋对她的印象说不上深,顶多是觉得,这女孩有些孤僻,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

不过这也能理解,当年她父母那场车祸,宁染也在车上,或许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夫妻俩拼了命保住了这个女儿,漫天大火烧起来时,这女孩是眼睁睁看着父母被烧死的。

至于宁老,丧子后大病了一场,身体痊愈后,出于疼惜,出于愧疚,对这个孙女的教养很是上心,更亲力亲为。听说宁染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应急创伤障碍,因为这个,宁老一直都把她养在家里,老师们也都是请回家来教课。

宁瑞之杀伐决断了大半辈子,在这个孙女的事情上,却处处小心,甚至,保护的有些过分,她很少出门,更很少和人来往,久而久之,性子也养的有些冷。

所以提起宁染,外头那些人总会嗤之以鼻,说宁瑞之太过溺爱,把那丫头养的眼高于顶,目无尊长。

然而这些话他们也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真见了面,不管是尊的长的,都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宁小姐”。

宁染应该是没想到这个时间点会有人来这里,又或者,这本就是她经常待的地方,很少会有人打扰,所以,她也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檀木雕花的罗汉榻上,她斜斜靠着,一身月白色的芙蓉暗纹旗袍,绸缎贴身,线条流畅凸凹有致。金丝盘扣一粒一粒,盘旋往上,却没到立领那儿,只在锁骨处堪堪扣着,露着纤柔的脖颈,白皙的肌肤。

管事的领着厉骋坐下,奉完茶离开后,不大不小的偏厅里,只剩下了他和宁染。

她对他的到来并没什么微词和疑惑,可也没有什么礼貌的表示,至始至终,宁染只是淡淡扫了厉骋一眼,跟着视线便回到了面前的棋盘上。不过依照她的性格,应该是不习惯和人共处一室的,未穿鞋袜的双腿,原本还闲闲垂在榻边,然而在厉骋到了后,不自在地朝后缩了几回。

小小的动作,厉骋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那身旗袍下的她,明明举手投足冷艳的像个画中人,可刚才那一下,倒有些女孩子的可爱。

手边那杯茶还有些烫,袅袅茶香浮了上来,到了鼻端,到了眼前,厉骋轻轻碰着茶盖,那香味似乎又浓了一些,是淡淡的甘甜。他在热气中垂下了眼,端着茶凑到唇边时,却并未喝,忍不住,又看了宁染一眼。

罗汉榻上的那个女孩,确实是对他有些视若无睹,半点心思都没分给他,全铺在了那盘棋上。热气徐徐掠过眼前,叫人看不清厉骋面上的神情,茶杯放下,手指却未离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杯口边沿,不紧不慢地摩挲了几下。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深潭中跃入的一尾活鱼,打破了平静,也荡漾了水波。厉骋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了,大概是鬼迷了心窍,就是,不想被她那么无视了……

初夏的这个季节,风微微热,也有些燥,就算如此,依旧没能盖过外头的花香,不远处的蝉鸣。

偏厅里一片安静,除了,偶尔落子的哒哒声。

然而宁染指间捻着的这颗白子却迟迟未能落下,早上她也是走到了这步,被困在了这盘残局里。爷爷给了她破局的时间,可也给了她告诫,说她还是有些浮躁,太急于求成,有些小聪明也不可取。

时间的流逝中,宁染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眉头微蹙,表情始终不好。她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只是这步棋不管怎么下,好像都是死的,捻着棋子的两指又碰了下桌面,在她还未理清头绪时,却突然有人自作主张,捻着一颗白子,落在了叫她有些意外的地方。

五指修长,只是轻轻一放,却是和她截然不同的路数。他这步棋倒也不能说起死回生,可也算是走活了,宁染惊诧之余也有些微愣,微微抬眸,视线从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到了那人的脸上。

阳光透过窗户,光影斑驳,落在年岁悠久的罗汉榻上,扫过那盘未有胜负的棋局。宁染还是刚才那副样子,指头捏着棋子,光着脚,斜斜的倚靠,松松挽着的头发,落了几缕在颊边,也有几缕,没进了未扣好的领子里,是有些随意的,可放在她身上,一切,好像就那么刚好。

她仰头瞧着,这个角度看过去,睫毛实在是长,眼睫末端沾着细微的光,扑闪间,那双眸子也被染成了醉人的琥珀色。四目交汇,仅仅是几秒的工夫,厉骋的心跳突然就有些快,快到没了章法,漏了半拍。

可宁瑞之的客人众多,比起厉骋对宁染的印象,大概,宁染是不记得他这号人的。所以对于这个陌生的人,就算厉骋帮她解了局,也不见得宁染会有多感谢他,起码抬头的那一瞬,宁染眼底蓄着警惕、戒备,甚至还有微微的恼火。

观棋不语本就是下棋的规矩,厉骋倒好,不仅坏了规矩,还插上一脚,确实是有些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了。

她并未说些什么,不过厉骋却从宁染眼里读出了厌恶的意思,看的出来,她不喜欢这样贸贸然的接近,甚至是排斥的。

手心微湿,莫名的,竟然有些紧张,窗外树梢轻轻晃动,有风,却不知道从何而来,厉骋在那细微的沙沙声中很克制地收回了视线,他是打算道歉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轻笑,跟着厉骋摸了一把棋子,有黑有白,递到了宁染眼前,问她。